花朝城,花神节当夜。
满城繁花在布满全城的阵法催动下盛放,谢微之坐在牡丹楼顶,手中握着小巧的酒瓶,神情微醺。
有人落在她身后,谢微之没有回头,只懒懒问道:“你做什么去了。”
晏平生?在她身后半蹲下身,一朵开得正绚烂的牡丹被他簪在谢微之发?间?:“本想摘几枝花应应景,又觉得它们生?在枝上更好,取一枝,便足矣。”
谢微之抬指,拂过娇柔的花瓣,转头对晏平生?轻轻笑了笑,带着几分醉意的眼?波如雾气缭绕的水潭,流转间?叫人一眼?便醉在其中。
她靠在晏平生?膝上:“听说今晚有烟花。”
晏平生?低低嗯了一声,顺了顺她散落的长?发?,回道:“是?。”
“我很?多年,没有看过烟花了。”谢微之喟叹道,她阖上眼?,纤长?的睫羽颤动,像扇在晏平生?心上。“从前在凡世,倒是?逢年过节,都能?瞧见满城烟花,煞是?热闹。”
“凡世比起修真界,的确更多几分人间?烟火味。”晏平生?笑笑,拿起身边酒瓶,轻抿一口。
谢微之靠在他怀中:“是?啊,凡人寿命不?过短短数十载,活得,便比修士尽力许多。”
“不?论是?几十年,几百年,乃至千年,尽力去过好每一日,许才是?最重要?的。”晏平生?搂着她,含笑道。
他们在一起的每一刻,都不?会是?虚度光阴。
谢微之在他怀中弯起嘴角。
“烟花来了。”晏平生?忽地抬头,指了指低垂的暗色天幕。
一声闷响,谢微之也抬起头,绚烂的花火在漆黑的夜空中盛开,掩过了星月的光辉,照亮整座城池。
这一刻,聚集在花朝城中的修士齐齐抬头,带着笑意望向这一片灿烂光景。
谢微之亦是?如此,她嘴边噙着浅淡笑意,漫天烟火盛放在她眼?中,谢微之什么也没有想,什么也不?必想,就静静望着天际,时而举起酒瓶浅酌一口。
烟花绽放声中,只听得彼此悠长?的呼吸,晏平生?的心是?从未有过的平静,这就是?他的人间?,他们的人间?。
在燃满烟火的夜空下,谢微之站起身,身形因?为醉意有些摇摇晃晃,晏平生?下意识也站起身,做出护持的姿态。
谢微之握着酒瓶,摇摇摆摆地向前走去,口中缓缓吟唱道:“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风扬起谢微之素色的衣袂,长?发?飘然,似要?乘风而去。“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谢微之回过头,对上晏平生?的眸,他喃喃道:“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最后一朵烟火在谢微之身后炸开,她站在屋檐边缘,身后是?点亮的夜空,回头向晏平生?扬起一个笑,耳边他亲手簪上的红色牡丹娇艳欲滴。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晏平生?——”谢微之唤他。
晏平生?便也笑起来,他轻声道:“我在。”
微之,我在这里。
*
沂蒙灵谷外?。
“说来的确要?谢过老板娘,若非她刻意放过,我当日却是?并无把握胜过生?来便受天道青睐的执法者。”谢微之偏头对晏平生?道。
于情于理,自己和晏平生?都应该谢谢老板娘,于是?此来沂蒙灵谷,谢微之便带上了花朝城特有的百花酿,打算与她再醉一场。
“老板娘原来就是?传说中的执法者…”晏平生?若有所思?,怪不?得当日她会对自己说出那一番话,原是?早有察觉。
只是?不?知,她为何?要?违逆天道放过自己?
微之和他,同老板娘也不?过一面之缘,这交情实在算不?得深厚,无论怎么想来,也不?值得她这么做。
一时想不?明白,晏平生?便暂时将此事抛诸脑后,他对谢微之笑道:“的确应当好好谢过她。”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沂蒙客栈门前。
此时正是?午后,阳光明朗耀目,落在苍翠枝叶上,温暖和煦。
客栈中正有三五修士,老板娘倚在柜台,托着下巴漫不?经心地发?呆,眉尖眼?下,俱是?风情。
她身旁,小姑娘抱着酒坛,兀自忙碌着。
谢微之走到柜台前,屈指敲了敲桌面,含笑道:“老板娘在想什么,这样认真。”
老板娘这才回过神来,目光在她和晏平生?身上逡巡一周,挑了挑眉道:“你们怎么有空来我这儿?”
好容易在天道手上抢回一条命来,正该是?蜜里调油的时候,上她这里作甚?
“前日我和小晏去花朝城,尝了那儿的百花酿,觉得甚是?不?错。又想起我二人恰好还欠老板娘你一个人情,今日便特意带了几坛百花酿,来请你喝酒。”谢微之搭着晏平生?的肩,也冲老板娘挑了挑眉头,带出些许往日难见的狡黠灵动。
老板娘哼笑一声:“我这客栈尚且开着呢,要?喝酒,且等晚上吧。”
是?夜,月明星稀。
沂蒙灵谷中,几人搬了张矮桌,随性坐在草地上,抬眼?便是?灿烂星河。
老板娘尝了一口百花酿,撇了撇嘴,颇为嫌弃:“这算什么酒,分明就是?带了点儿花香的水,哪里比得了我酿的七日醉。”
谢微之靠着晏平生?,闻言轻笑道:“常喝烈酒,偶尔也该换换口味才是?。”
小姑娘默默捧起酒盏,小小啜了一口,抬眼?对上老板娘似笑非笑的目光,有些紧张。
老板娘摆了摆手:“这百花酿无甚滋味儿,醉不?了,你喝些也无妨。”
小姑娘眼?睛转了转,双手捧着酒盏啜饮,从前老板娘是?绝不?许她喝七日醉的。
虽然说着百花酿无甚滋味,老板娘还是?拿起酒瓶,懒散地抿着。
晏平生?举起酒瓶向老板娘一敬:“此前,多谢老板娘。”
他没有说得太?明白,不?过在场之人,心中都清楚他说的是?哪一桩。
“我也没做什么,天道食古不?化,只知所谓规则秩序。这一回,我不?过是?,不?愿遂它愿罢了”老板娘垂眸,看着自己染着鲜红蔻丹的指尖,眼?底像蒙着一层薄雾,叫人怎么也看不?分明她的情绪。
谢微之偏了偏头,不?免有些疑惑:“你是?天道选中的执法者,怎么好像,也很?不?待见它的样子?”
“谁说我是?它选中的执法者?”老板娘对上谢微之的眼?,凤眸微挑,潋滟生?波。
“可你的确是?执法者。”谢微之若有所思?地摸了摸鼻尖。
“我是?执法者,却不?是?,天道选中的执法者。”
老板娘屈腿,向后仰了仰,嘴边仍旧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
她可不?是?,什么天道选中的执法者。
继承天命的执法者,是?她爱的那个人。
老板娘的指尖在矮桌上点了点,对晏平生?道:“说起来,你我还有同样的来处。”
面对晏平生?有些错愕的眼?神,她继续道:“我本也是?,生?在虚空的域外?灵体。”
“不?过比不?得域外?荒魂的本事,我于虚空之中生?存便已是?艰难,好不?容易才寻了一道时空裂缝,混入此界。”
同为域外?灵体,亦有强弱之分。
“我运气不?错,在天道发?现之前,附身一只濒死的沂蒙蝶妖上,躲过一劫。”
“后来呢?”开口的,竟是?之前一直沉默的小姑娘。她抿着嘴角,目光紧紧盯住老板娘。
老板娘看着她,轻轻叹了口气。
后来啊…
沂蒙灵谷中,住着一脉被天道选中的执法者,代?行天道意志,维护此界秩序规则。
这一代?的执法者,名?为沉霄。
这其实是?个很?俗套的故事,未曾察觉域外?灵体来历的天道执法者,爱上了沂蒙灵谷中那只不?起眼?的蝶妖,却不?知道他们之间?,注定以悲剧收尾。
相知相识,蝶妖意外?怀上了沉霄的孩子,妖身无法遮掩灵体气息,引来天道注意。
域外?之物,不?当存于此世!
身为执法者,理应诛灭此妖——
蝶妖跌坐在地,身后双翅振动,妖身在渐渐化作虚无,泄露属于域外?灵体的气息。
‘你要?杀了我么?’她抬头,两行泪从眼?角滑落。
便是?他杀了自己,蝶妖也不?会觉得意外?,他是?天道执法者,这本就是?他的使命。何?况,也是?她隐瞒他在先。
‘为什么?’沉霄赤红着眼?,握着长?戟,慢慢向她走近。
她根本不?是?什么蝶妖,而是?不?该存于此世的域外?灵体。
身为天道执法者,他却爱上了自己必须诛灭的域外?灵体!
长?戟闪着冰冷寒芒,蝶妖望着自己爱的人,嘴角缓缓勾起一个笑:‘沉霄,你爱我么?’
‘这重要?么?’他站在她身前,右手红纹闪动,那是?天道在催促他解决眼?前的异数。
蝶妖抬头看着他,认真道:‘很?重要?。’
这对我,很?重要?。
长?戟向下一点,阵纹闪动,蝶妖被锁链捆缚在原地,动弹不?得,她知道自己应当逃不?过这一劫,她只是?想知道那个答案。
她想最后一次,听他说那个字。
沉霄在她面前半跪下身,两双眼?对上,都藏着最深沉的悲恸。
他抬手,从自己眉心,逼出一道金光灿灿的环纹,这一刻,蝶妖不?可置信地睁大眼?,她嘶声道:‘不?——’
可她什么也做不?了,眼?睁睁地看着,沉霄将那道金色环纹送入她的眉心。
沉霄唇色惨白,他笑着对蝶妖道:“往后,你就是?,天道执法者…”
他喷出一口鲜血,再也握不?住手中长?戟,身体无力向前倒去。
‘沉霄!’阵纹消失,蝶妖抱住他,泪如雨下。
那道金色环纹,便是?天道赐下的印记,成?为执法者,蝶妖便不?再是?天道必须诛灭的域外?灵体,她可以真正地,去做一只妖。
但失去了这道印记的沉霄,便主动陨落,执法者一脉,本就依靠天道而生?,放弃这道印记,即是?放弃自身血脉,放弃…这条命。
‘活下去…’沉霄抬起手,似乎想帮她拭去脸上泪珠,‘蝶舞,替我活下去…’
蝶舞,是?他为她取的名?字。
‘我…爱你…’
沉霄当然是?爱着蝶舞的,若非如此,便不?会宁愿舍弃自己的性命,也要?护住她。
我爱你,这是?他留给蝶舞的最后一句话。
此后许多年,念念不?能?忘。
便是?如此,老板娘成?为了这世间?,新的执法者。沂蒙灵谷中开了一间?沂蒙客栈,卖的七日醉,任何?等境界的修士喝了,都要?醉上七日。
“我答应了他,好好活下去,好好做一只妖。”老板娘望着天边孤月,轻声呢喃。
她笑了一声,举起酒瓶与谢微之碰了碰:“月色这么好,喝酒才是?正经!”
谢微之和晏平生?对视一眼?,齐齐笑道:“喝酒!”
情之所钟者,不?惧生?,不?惧死。
这世上,有人为爱而亡,亦有人,为爱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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