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处见了血,一干人等落荒而逃一般,只道是小姑被江氏毒杀不成,被山里的活神仙镜月救了……
镜月本在此地有些声誉,可谓无人不信。而江氏早已骇破了胆,加上本就做贼心虚,早就不知道藏到哪里去了。
偌大的院子,竟只剩下了他二人。
此前竹音许是生怕药不能立时起效,足足下了二十分,唯愿速死。
如今她便也足足悔了二十分。
说来那时镜月见江氏喝了茶无恙,刚松了一口气,就听竹音说了那么一段话,顿时心知不妙。
本来将茶打翻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可惜竹音已被仇恨蒙住了眼,此番不成,日后更难将她拦住的。
无论是杀了人,还是自杀,都是她不能承担的罪孽,镜月比谁都要清楚的。
他还以为自己是个想死也死不成的身子,如今看来,也算是终能得偿所愿了。到时候过了奈何到那阴曹地府,他这一碗毒乃是自愿喝的,与他人半点无干。
竹音将他搂得紧紧的,似乎这样一来他的血就会慢些流,他就不会死。眼泪一粒一粒滑下来,打在镜月额头上,凉凉的。
镜月轻轻拍着竹音的手背,苦笑道:“眼泪怎的这样多,我这样死了本是天意,自我见你?第一面便知道的。”
竹音看着镜月的唇一点一点苍白下去,只捂着他的嘴角道:“到现在了还骗我,我不信的。若是陆大夫在,必然解得开你?这毒的。”
镜月微微摇了摇头:“原来你也见过他,他也救不了我的……日后你便搬去我那小院里去住,少与江氏来往便罢了……她自有报应的。”
“是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可知那毒其实是我下的,是我害了你?。你?可是误认那江氏要害我才替我挡下的……”
镜月抹了她的眼泪,垂眸摇了摇头。想来那日下午趁竹音昏睡,他已帮着江氏安葬好了李水的尸体,就在后院里。且他诳说竹音命里还有好姻缘,要嫁出去的,江氏决计没有理由要铤而走险去杀竹音的。
那茶里什?么玄机,他都知道的。
盛夏正午的阳光这般毒辣,照在身上也该是火烧火燎的,可镜月却是觉得冷。白光刺眼,连神?志也跟着融化掉了。而竹音攥着自己的手暖着,倒让他觉得有些幸福,可惜,没有以后了。
“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过喜欢的人,偏你就这么闯进来了,还说要带我走。我哪里配上的你??是我蠢,非要和江氏置气,可我也怕误了你?,未敢给你?半点无谓的希望,你?可知道我近来对你?的冷言冷语都不是真的。是我错了……等你?来日好了,不,就今天,你?说去哪我都听你的,我做饭很好的,你?都没有吃到过……”
镜月已难说出话来,勉强睁着眼静静听着。竹音哭得话都说不清楚,却还是坚信他不会死的。每句话里都是明天如何,而那明天里面分明都有他的。
这样的景象,自他决定带竹音走,也想了千千万万遍,如今就快美梦成真了。可……
“这么多血……”镜月艰涩地转了转目光,看着自己身上、竹音身上,无奈道。
竹音再没办法,只得捂上了镜月的眼,安慰着:“没事的,没事的,大夫来了就好了啊……”
可叹到了最?后,镜月也没能再看到竹音的脸,他曾如此痴恋。
挡下这盏茶是他的命数,也是他自己选的,可上天倒也算是对他不薄吧。
迷离间,往日种种皆浮上心头。有的是他的记忆,可有些,却是不曾见过。
此生见凡人诸般恶,仅竹音是他毕生未尝所见。
那时初见觉得这样的事曾发生过,怎么想也想不起来,现在临死了,却终于开悟了。
许多许多年前,一袭素白裙袂的女子,插着青玉簪挽着一个简单发髻,笑意淡然地,曾站在他面前。
名唤如翡。
而他所见的,乃是觥筹交错中,有一男子为抚琴的少女挡下了一杯调笑的烈酒。
可惜自己并不识得那男子。
这段故事里,他只是那面旁观的镜子。
本来他无悲无喜了万年,立在阴司无涯边,只观亿数生灵平生之恶,谈何动情?
可有一日,一面冷冰冰的镜子居然生出了那么一点悲悯。
如今那点悲悯还了,他还只是孽镜罢了。所谓情爱,着实离他太过遥远,是他奢求了。可日后若是还能远远地望上一眼,在众人中只见她一人光华满身,便是他积福积善的奖赏,如此罢了。
然孽镜者,黄泉九幽孽镜台上,一面镜子而已。
谁还会想到他也曾有思慕的姑娘,也曾身死在心爱之人的怀里,多少次想着平平淡淡的过日子,却是连好好说上一次话的机会,也不曾有。
“竹音,把我忘了罢……”
镜月吐出了嘴里最?后一口血,溢出了那暂借的躯壳,只看着竹音抱着毫无生气?的尸体,轻轻拍着,像是哄人入睡。
她还不相信他已经死了,不相信短短几日里,哥哥和这个凭空冒出来要对她负责的瞎子,都离她而去了。
镜月攥着拳头,终究是自己打着还愿的旗号,又误了这女子一辈子。
他又望着身前站着的陆风渺和莲信,眼里说不出是悲绝还是无奈,僵了半晌,叹道:“灵物可有自戕之法?”
众人无言,镜月放声大笑,只笑得莲信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道是比哭还难听,又忽然变回了一面镜子,相较孽镜台时小了十倍,兜了一圈飞回到了陆风渺手里。
而他俩皆是隐了身形,静候在竹音身边,沉默了良久。
莲信叹道:“不想镜月正是下凡历劫的孽镜,怪不得你?一点也不着急。想来若不是竹音听说了江氏诬陷你看病下毒的事,也不会为了给哥哥报仇出此下策。这样一来,岂非是咱们俩反帮倒忙?”
“竹音不知,洛馥并非是听信了江氏谗言才断药绝食的,而是他不忍心再这么拖累她了。人皆有恶孽,可更多的,还是善吧。”
莲信摇头:“可惜了。”
他二人下界耽搁了数日,不说那锁妖塔异相陆风渺半刻不曾掉以轻心,莲信也尚还需妙元池水养着,但见竹音已走过了这一番风雨,陆风渺便携着莲信回了九重天上。
自然不知,官府来人彻查了洛府,发现非但镜月的一条人命,在那后院园子里一颗石蒜边,还挖出了一具微腐男尸,证实是李水此人。衙差又在江氏房里发现了一包药粉,与镜月所中的乃是同一种毒,后捕快查明李水曾与江氏有奸情在身,此药正是李水数日前转托药铺熟人所购。几番审讯下来,江氏认了通奸、误杀、藏尸等罪,依律当为凌迟重刑,但江氏在狱中已自尽了。
江家因此蒙羞,不愿去领江晴尸首,而洛家早已空无一人,
红尘间为人所弃,九幽阴司孤身一人何人悲?一步错,步步错,此间种种不足怜惜。
归若天虽清幽雅致,但因?过于空旷反倒有些失了几分温情意味。莲信提着裙摆自岸边下到池中,池水寒凉彻骨,她反倒意外觉得相宜。
逗留人间短短几日于她本无大碍,可此番回来,她却是觉得身上乏得很,且胸中燥热难耐。可不单于此,又添了夜里恍惚的毛病,只觉得似在睡着,却所梦非梦,醒来时又半点不记得了。
之前碰上辛峥那次或是被李芸的事缠住了脚不也是在两房山的小院子住了好几日,虽也有出入酆都,但绝没有这样的状况。莲信泛泛想着,却恍然记起来自己这几次都是脱了力被陆风渺抱回了酆都,面颊不禁绯然。
风渺说自己气?质至阴,不能久留阳间,便开了药给自己改体质,不想这体质倒是没什?么变化,反倒动了根基,要来这妙元池泡着,也说不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然而自那日起,自离妄天飘下的灰雪倒似乎是从未停下过的样子,她被留在了归若天,而陆风渺携着孽镜自去了锁妖塔处。
莲信自然关心着他能否有所发现,也不禁好奇,若是那灰雪的确为神?祇留下的仙泽陨落所化,陆风渺又何必要去人间大费周章寻来孽镜来看。如此可见他也并非确定那灰雪是何物。
再者,向来只知道孽镜能照出世人平生所做之孽,这般以它来照锁妖塔,若能看出来个什?么端倪倒也神?了。不知陆风渺提的那位檀园帝君是否真的如此神通,莲信心里倒是有七分不信的。
然陆风渺飞身于锁妖塔法阵之边,引着孽镜放大数十倍至半空,却只见镜中景致无异,且可见数道金光结界覆满繁复的经咒,固若金汤一般,仔细看来,塔内瘴气横生,多是嗜杀纵欲的阴鸷戾气,几番冲撞却无奈于最内层的小结界。
至于那灰雪,倒更像是塔内之物的戾气所化,不过连他也未感到半点异常,亦有可能是什么妖灵元神?陨灭了。
因?莲信尚未渡劫,且生在地府,故而也算是妖族,妖灵的元神?碎片,大概也只有妖族看得清楚罢。
陆风渺收了孽镜,想着檀园帝君神?格乃是仅存一二的上古神祇,他老人家尚不在意,可见锁妖塔的确是应该没什?么问题的。
也算是心中一块大石头得落,回到归若天,陆风渺看到莲信潜在妙元池底吐着泡泡不由发笑。
怎么说也是好几百岁的人了,怎般还这样幼齿。
他自也蹲在了池边,看着莲信潜在水底的样子。向来乌黑的发在水中更是如墨一般,水波粼粼的,有光斑在她玉白的面上明灭。
有一个水泡漂了上来炸开。
而后两人终于四目相对,莲信一惊自池中站起身来,水星子淋了他一身一脸。
“锁妖塔那可见到什么端倪?“
“可能是我多心了。”陆风渺擦了面上的水滴,看着头发滴滴答答淌着水的莲信微笑,轻轻揉了揉她的头,施了一个避水诀,想起来妙元池水本属天水,法术不受用的。
“没事便好,”莲信长出了一口气,笑眼看他,“我还要再泡上几日啊?快和我未成人形的时候有一拼了。”
陆风渺捏了捏她的脸:“这事可急不得,妙元池水比忘川水阴气要臻纯不少,你?这身阴气是要压制体内业火的,早先是我疏忽,害你受苦了。”
“原来如此,倒还说什么苦不苦的。”莲信越发笑意难掩,拽着陆风渺的袖子,一把将他拉进了妙元池里,水花四溅。
她攥着他的手潜于水下游弋,清凉水波拂身而过,她少年时常以此作乐,如今时移地易,骨子里却还是当初那朵小莲罢了。
半晌未过,已至妙元池中央,此处水深丈余,莲信本是水生,陆风渺却是个水性不通的。她知道风渺不会水,却不知妙元池内法术无法施行,转过头去忽然看到陆风渺脸色煞白,咕噜噜吐着水泡,不由慌了神?。
莲信转过身去抱着他,一面踩水向上,一面覆上了他的唇,徐徐渡了气?过去。
漫天灰雪飘渺,水面映着天幕澄明的光彩,红衣的少女环臂吻着白衣仙君浮于池中央,一圈圈水波纹荡至远处。
那一吻如此炽烈,以致天地似乎都凝固在了此刻,直叫凌虚天上传召诸臣的磬音也被九天祥云吞含不放,唯有灰雪簌簌地落。
然而偏有那么一朵,不偏不倚落在了莲信眉心,淡淡渗入了肌理。
须臾间,浩荡了数日、弥漫于离妄归若两重天的灰雪,分片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