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尘染井中

“那是上古神祇陨落的神?泽。”陆风渺望着离妄天的方向。

莲信想着锁妖塔周围繁复的经咒法阵,大约正是为了弥补上古神日渐消蘼的神?力,一颗悬着的心才算放了下来,“也听人说起过,上古诸神?为了平息三界动荡多半应了天劫,只留下了调息万物的气泽。可这气泽,竟也会消亡。”

“你自何时起看到这景象的?”

“就在刚才……”莲信微微皱眉,“我?日日在妙元池里,也是方才第一次见到。”她有点怕陆风渺追问下去,本来自己去了一趟离妄天也没什么事发生,和他说了反倒让他担心。陆风渺有多不想让她接触离妄天上的事物,她不是不知道。

“倒也无妨。”陆风渺一时出神,所谓灰雪,他未曾见到,气泽陨落不过是忽悠莲信的幌子。或许灰雪本无大碍,但?偏偏那来源正是离妄天,更可能是锁妖塔,他见不到灰雪,如此便不得而知了。离妄天上的九番禁咒,还是锁妖塔破的时候由观皓天上的檀园帝君亲自设下的。而那屠了镇塔穷奇,自九重塔顶逃往下界的人正是雪染。如何让他觉得无妨?

是以一十?二天观皓天流徽宫外,陆风渺面色沉重,久候了多时也不见有人通传。

锁妖塔若是无事,莲信自然无事。这?封印之人是檀园帝君,自然问过他老人家便能明了内情。可檀园果然如传闻中般一面难求。

陆风渺不知等了多久,终于有一位道袍装束、头系石蓝抹额的仙君快步自流徽宫中走了出来,想是檀园座下仙使。陆风渺未及开口,那仙君倒是快人快语:“劳风渺神君等候多时了。帝座闭关,若是神君有什么要紧事,我?可转达。”

陆风渺念着现下本还安稳,但?这?一问若是有了闪失,只怕莲信再难容身。对方非帝君本人,终究是信不过。“无妨。本是依礼数,该来参拜帝君,若是如此本君改日再来便罢了。”

“神?君为了锁妖塔而来,却为何不说?”仙使嘴角含笑。

果然是流徽宫人,檀园帝君可洞晓三界十?万红尘往来,座下仙使竟也如此眼力非凡。陆风渺只得答道:“本想与你家尊上面谈此事,观皓天生出异相,不知是否是封印有恙。”

“那不可能。”仙使低呼,随即恢复了端庄语气,“帝君他近来未踏出过观皓天半步,那离妄天法阵之力本出自帝君法力一脉,帝君无事,封印岂会有恙。”

“如此……”

“如此若是帝君能下了天外天,去那锁妖塔处看上一眼,便能明晰。无非是那异相本是何物,来源何处,因何至此罢了。”仙使抢了陆风渺的话正色道,“可帝君闭关,这?了凡镜嵌于流徽宫,往轮镜早已不知落,若是能去地府借来孽镜来照,兴许能看出些端倪。虽然那玩意儿放在地府就来照照鬼魂儿,可他若是……”仙史捏着下巴沉吟着,忽然笑了笑?,“你去找吧,找到了便好。找不到怕是有些麻烦了。”

这?一番话说得好生云里雾里,想是这流徽宫里的人大多行?止言谈如此?

陆风渺仔细打量了面前的仙使,居然微微躬身行礼,道了声“多谢”这?才直下了天外天去。

那仙使望着陆风渺的背影微笑?,语莫仙官自流徽宫中小步跑了过来,“帝君啊,您是帝君吧?使不得,这?万万使不得啊……”

了凡镜中,总有恒河沙数的生灵泯灭,或不甘,或含恨,无奈业风流转地吹,诸事便如此罢了。

可能陆风渺一直以来都是个异数。

无数斑斓光点在观皓天上流转明灭,檀园望着浩渺烟尘微笑,微微垂眸转身又踏入了流徽宫里。瞬间一切光斑隐灭,徒留下了令人窒息的空洞死寂。

九重天下,一道蜷曲紫光,劈开了人间猩红的天幕。轰雷巨响惊醒无数人的深梦。

宅院深处,江氏香汗满身,一把捏在身上赤膊男子的胸肌上,娇嗔道:“你动静小些,这?般没轻没重惊了那死鬼和他丧门妹子,我?看你该躲哪去。”

那男子咧嘴笑着,听了这?话倒越发来劲儿了,“又不是头次来这,怎么倒没见过你这?般怕过那死鬼。天黑雨大,咱们就是快活上了天神仙也管不着。等那厮咽气了,且把那小寡妇喂点子好东西,日后便也不必这?般藏着掖着了。”

江氏锤在那人身上,“骚言浪语。”

“药我早就买好了,就放在荷包里,烈得很,到时候少放些,莫叫那贱人尝出来。”

此语未落,屋内白光大亮,江氏看到李水笑?得扭曲,霎时间又是一声惊雷炸响,满身的鸡皮疙瘩都绻成了一团,皮笑道:“你就不怕遭了报应。”

李水脸上的笑?凝在了脸上,一手死死摁着江氏的两个腕子,一手捏在她雪白的腮下,“少跟老子搁这?装良家妇女,你那副德行?我?十?几年前还不就见识过?若说报应,千刀万剐,一刀也少不了你。”

江氏吃痛,连连服软求饶道:“哥哥说笑?,奴家本是哥哥的人,替你受怕罢了。”

李水这?才狂笑?,两人又厮打到了一处。

约莫着到了四更天,雨势竟还没有消减的样子,江氏累得几乎动弹不得,忽然听到外边有踩水的声音,一把堵住了李水的嘴,满眼都是压不住的惊恐。

少顷,果然响起了敲门声。

“大嫂,哥哥,哥哥怕是不好了。”声音时断时续,带着沙哑的哭腔。

李水想笑,江氏却赶紧把衣服塞给他,忽然又觉得来不及了,冲他指着屋内满是洗澡水的浴桶。

“大嫂,你听到了吗?大嫂……”

江氏一阵忙乱,草草穿上里衣披上外裳,压着心中狂跳低声应了句:“什么?”

“大嫂快开门,哥哥,可能不行?了。”

江氏赶紧把浴桶的厚重木盖子压上,又看了看屋里的确不见李水的衣服鞋袜,这?才给竹音开了门,见竹音并未打伞,这?点子功夫里人已淋得落汤鸡一般,在雨夜里冒着热气。

她不及开口,竹音已钻了进来,急切道:“大嫂快些穿好衣服,哥哥那边不能没有人。”

江氏痴痴应了,手上套着衣服,却有迟疑,一双没得半点睡意的眸子总是似有似无地围着那个浴桶转。

“这?么晚了,怎么大嫂还没睡?”

江氏愣了一会,忽然了啊了一声,转而解释道:“你哥哥重病,我?虽见不得,心里又怎么放心得下。”

她唇角几乎要抽搐,却见竹音也对那个浴桶起了兴趣,又怕李水躲在里面起了动静,似是随手把压门的杠条堵在木盖的豁口处,正好锁上。如此这般李水便不会不知轻重在竹音面前探出头来,想及此处,江氏这才微微吐了口气。

竹音又在江氏房里借故找伞,偷偷寻着江氏的私房钱或是金银细软以备典当。可惜找了半天一无所获。

夜色昏沉,竹音神志已不大清晰,只想着兄长危在旦夕,琢磨明日一早就拿了剩下的所有银钱去请最好的大夫,故而也顾不得这?般多。

江氏犹犹豫豫跟竹音出了门,想的却是一会见过了洛馥,要趁竹音分心回来将李水放出去。他在水里固然泡的不好受,好在那水不深,盖子有隙,喘气总是不打紧的,又想着虽因此李水会给她好看,但?竹音实在不是省油的灯,如此也只能出此下策。

正房内,洛馥久病,人早已消瘦得不成样子,双眼浑浊半开半闭,张着嘴似乎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一般,任江氏哭天抢地连呼“你死了我?孤孤单单一个可怎么活啊”,也没有半点反应。

天色将亮,竹音熬得眼睛通红,却没有半点困顿的样子,不时盯着江氏,令她觉得有点胆寒。

现在就算是借她两个胆子,她也不敢偷偷跑回屋去放她的情郎。

雷声已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停了,雨声也渐渐小了起来。云层薄弱,穹顶淡淡透出微光,似乎永无止境的夜终究还是要亮了。

然而兄长的呼吸也变得越来越弱,竹音想着月前?大夫说她大哥能熬到月底已属不易,而现在分明已是月初了。固然她再不肯相信,也再不愿放手,大哥也是要离开她的。她又想到十六那年刚嫁到丁家去,那位少爷就咽了气,还是哥哥不惜家底微薄,狠狠退了之前?的聘礼,又风风光光雇了八抬大轿将自己抬回了家去,这?又如何能忘?

可如今,兄长的寿板和寿衣都还没安置,办丧事的一应器物流程她也不甚明晰,且手头不剩几个银钱,而大嫂江氏到了这?个时候还是这般虚情假意心不在焉的,想必也指望不上,竹音觉得有点绝望。

“当当当”外边忽然想起了沉稳的敲门声。竹音以为听错,少顷又是三声。

外边天色已大亮,雨已停了。空气中是微凉的清新湿润味道,和病榻前陈腐之味如此迥异。

竹音跑去开门,她实在想不到这个时辰,会有谁来她们家,不知怎的,她满脑子想的都是月前?曾有一面之缘的那个瞎子。

放下门闩,厚重的门吱嘎轻启,看到门前之人竹音有点失神?,却不是那个瞎子。

此人一席月白广袖长袍,挎着一个漆黑箱匣,雨虽刚停,但?他不曾执伞周身却格外整洁干燥,连衣摆鞋边都无半点泥污。竹音望了望满是积水泥泞的道路,又盯着那人的脸,只觉得面相庄重,不知怎的膝间一软施施然行了个礼:“先生所为何事?”

那人点头致意,步子却不由分说踏进了宅里,“听悯生祠的陈大夫说你家有重病之人,故而来看看。”

竹音又疑又喜,忙领着大夫进了正屋,却发现江氏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去了,屋内仅大哥一人。

那大夫也不说话,自行坐在床边摸了脉象,又以二指叩击洛馥面颊,洛馥转了转眼球,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半点声音。脉气象命气将无,胃气稍存,且神?志早已迷离,是谓顷刻将坏。

那大夫却不忙乱,打开箱子取出针包铺开来,以烛火烧灼了纤细毫针后,银针雨点般不急不缓而落,竹音看着,怕惊扰大夫,一声不敢吭。

送上门的大夫,她是头一次见。且大哥染病数年,附近的所有大夫几乎被她请了个遍,还从来没见过这?位。他并不曾说大哥已是药石无灵,可见大哥尚有一线生机,想及此处,所有的疑惑似乎都被她抛到了脑后。

竹音自然不知道,后院井中咕咚一声大响,江氏浑身湿透瘫坐在井边,脸色白得可怕。李水睁大了空洞洞的眼睛望向?天空,被微澜的水面显得有些扭曲。光线淡去,又是那扇沉重木盖,似乎能掩盖一切。

昨夜久候在洛家的鬼差终究还是牵着一人交差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檀园帝君来客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