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众生迷误

卢敬涟自那日从墓地回来便病了,起初只是发热呓语,家人只当是那日他过于悲痛躺在?坟边又?受了寒,郎中?也请了,药也吃了好几副,却?总不见?好。没?过几日,竟是眼圈乌黑,形如枯槁,连神志也不清了。复诊的大夫也是有些?怕了,强装出几分?镇定分?析了下病情,推说自己?医术不精便赶忙撤了。

卢府本无女眷,卢勉清尚未成家,如今卢敬涟病得愈发胶着,到底是不经事的少年,一时也有些?手?足无措。大夫自是一批一批地请着,病却?不见?半点起色。

宅中?有资历的下人见?到此情此景心中?不免惊慌,只因?卢敬涟现下病中?的样子,与?之前故去的先夫人何等相似。当然,众人也只是猜测。可前日卢老爷却?忽然醒了,命令下人将他搬去正房去住。说完便又?晕了过去。

下人面面相觑,心中?的怀疑竟像是落了实处。正房多年闲置,正是供奉先夫人画像的那间屋子。看样子,莫不是是先夫人要将老爷接去了吧。

这边延医问药虽吓跑众多郎中?但也一直照做,另一边管家却?是吊着心与?卢勉清商量着要准备老爷的后事了。说是冲喜,府中?近几日探病访客众多,嘴上都不说,任谁也觉得卢侍郎这回真怕是不行了。

卢勉清面色一白,良久僵着脖颈子点了下头,又?赶紧让人去请魏尚书来,事到如今,他也只有外公?这棵大树可以依靠了。

卢敬涟病着,卧在?早先他与?妻子同住的屋子里。正房一经十余年却?是没?有半点变化的样子。画像没?了,近来又?多事,自然香炉一类也通通撤下去了。异常浓郁的哀伽若香逝尽在?金羧猊口中?,馥郁渐消,病榻之上的命气亦是此般。

隔日,卢勉清跟在?外公?身后进入父亲卧病的屋子时,心下也猛然一惊,强忍着不以袖掩鼻。入了夏自然天气炎热些?,不曾想这才过了几日屋里竟是这样陈腐的味道?。父亲约莫着是真的不成了吧。

魏礼的眉心也打了个结,他不是没?怨过卢敬涟没?能好好待她女儿,但如今看到这般景象,心里到底有些?惋惜。

“老祖父,家父若是去了,孙儿该怎么?活啊。”卢勉清噗通跪在?魏礼身后,眼泪滴在?地面石板上。

“有点出息。”魏礼叹了口气,刚要出屋门,一个小厮莽莽撞撞冲进屋来差点和他撞了个满怀。他还尚未来得及喝斥,那小厮也自知闯了大祸,跪着边求饶命,边哭说好不容易从悯生祠请来了名医。

屋里众人先是一愣,而后又?不在?意起来。传闻悯生祠是有位名医,但那人行踪向来不定,全国悯生祠少说数十处,谁又?知那人云游至何处?再者,卢敬涟此时病笃,怕是神仙也救不得了。

出神的时候,那人已经踏进门来,挎着药箱一身素衣,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清贵之气,身后还跟着个水葱年纪的少年,白瓷似的。

魏礼本就不悦,又?见?那郎中?年纪轻轻却?又?目中?无人的样子,干咳一声不欲发作。转眼间纤长玉指已搭在?了脉上,卢勉清忙上前询问,大夫凝神不语,屋子里一时静得更显压抑。

卢勉清见?他不说话,以为他和其?他大夫一般也觉得他父亲不行了,又?想到近几日请遍了城中?名医,一时绝望至极,“家父真的不成了吗。”

少年低吼,左右的下人也不住拭泪,却?听那大夫沉吟道?:“我若是说他病得不重呢。”

卢敬涟早已昏迷不醒,眼圈唇色青黑,更兼屋中?朽臭扑鼻,众人听闻那大夫说是病轻,只觉得是疯言疯语。却?又?听那大夫继续道?:“正气不足,则易感风邪。病患之所?以与?寻常外感病不同,其?因?无非有三?:一则,内伤在?先;二则,不欲求生;再者,身中?尸毒。”

尸毒二字一落地,众人面色皆白。

“先生,老爷自那日去,扫墓回来,并未踏出府门,墓地我们都去了,怎么?可能会中?了尸毒?”

这话问得不错,卢敬涟身边一直不缺人,怎地就他一人中?了尸毒。

那大夫望向众人,目光里的冷色让人觉得有点失神。“不然这满屋尸臭你待如何?”他似是不经意随手?一指“了”字白墙,“尸油都已渗出墙面了。

这下连一直冷眼旁观的魏礼也惊了,众人忙不迭从那屋里逃出去,有个婢女出门就吐了。

屋子里瞬间空旷,就剩下了陆风渺和莲信相视摇头。

其?实陆风渺并未言明,卢敬涟不是寻常伤寒,侵入肌理的不是风邪,而是颜墨被激惹后化成的怨气。这小丫头果然说到做到,毁了自己?也要杀一个莫名其?妙恨上了的人。凡人阳气重,她一个怨灵,连鬼也算不上,这一撞她岂不知自己?会魂飞魄散。而这尸毒一说,确有,但轻微,他一直要找的契机就是这个罢了。

莲信将莲灯放在?卢敬涟床前,火苗舔舐着翻滚,将她脸上映出了一点血色。随着怨气烧灼,卢敬涟的呼吸也开始平稳起来,命簿之上,他阳寿有六十又?六,乃是死于流放,自然那是后话了。

待到莲灯火苗归于平静,陆风渺这边也已斟酌好了药方,压在?杯盏下,携莲信扬长而去,留下了院子里的乱作一团。

魏礼本就早已对卢敬涟不满,疑心自己?女儿的死因?多年,但众人都说他这个女婿是个痴情种子,也只得作罢,如今却?闹出女儿早先卧房壁中?藏尸的祸事,他如何相信这与?自己?爱女的死因?无关。更加之府中?之人走漏风声,且卢敬涟病中?不能理事,官场中?原先得罪的人也趁机煽风点火,侍郎府壁中?藏尸案一时闹得整个都城沸沸扬扬。

京兆府逼问了府中?一众下人,又?结合了提刑的验尸单子,事情的脉络也一点一点浮现了出来。

卢府在?约二十年前有一次很大的翻修,风水先生说原来的正房位置犯冲,是以曾推倒重建。就在?那年,也就是卢敬涟大婚的转年,卢府的夫人魏绮灯怀孕了。

在?她有孕的时候,她见?到自己?的粗使婢女芳云身子也越来越笨重,唤来一探虚实,竟也是有孕了,居然还比自己?的月份要大些?。这事虽不大光彩,但也不能算作天大的错事,只是魏氏以为自己?家世显赫又?生得极好,芳云低贱,心中?难免愤懑。她的贴身婢女流风提议既是老爷完全不知此事,便不如将那芳云和腹中?孽子永除后患。魏氏心软,想等芳云把孩子生下来再寻个错处将她打发了,孩子可以算在?自己?膝下。她开始心寒原来自己?倾心的相公?并不如自己?所?见?的那般用情专一。是以芳云被送去了别院软禁,魏氏安心养胎。

芳云不见?了,卢敬涟似乎很是在?意,这让魏绮灯更为不满。事情总有变数,魏氏与?芳云月份本就相差不大,谁又?想得到尚有一月临产之际,魏氏不甚跌下台阶,当场见?了红。

她自知自己?的孩子很可能保不住了,一时情急竟让流风拿着之前以备后患却?不曾使用的落胎药去将芳云的孩子催生下来。芳云已是临产之际,这样一碗“安胎药”下去,立时三?分?腹痛如绞,孩子万幸得以落生,大人却?是胎盘早剥血崩而死。

流风亦是不成想芳云会死,尸首也没?法处理,更不可能运出府去,那是正好在?灌注墙壁,她便壮了胆子将芳云的尸首封在?了墙里,活做得很细,转日上工的泥瓦匠一类并未在?意一夜长高的墙基。

也就是在?那一夜,卢夫人虽早产却?为卢大人诞下了麟儿,众人皆大欢喜,除了她自己?。院角的喜坑里除了胞衣胎盘,还有个小小的娃娃,浑身青紫,早在?腹中?窒息而死了。也是个男孩。

黄土和青砖掩埋了一切。

但魏绮灯心里很清楚。

流云那夜情急,竟把芳云封在?了正房的墙壁里。这个可怜的女人因?地位所?迫,一生不能拥有那间屋子,但却?以这种方式长眠在?了那里。

魏绮灯抱着芳云的孩子,看着封着芳云尸体的墙壁,巨大的罪恶感和恐惧将她的神志一点一点吞噬。日日夜夜,她似乎都能看到芳云死不瞑目的样子。她觉得屋子里很臭,是芳云腐烂的味道?,是以香气浓烈的哀伽若香夜以继日从未间断。

那是焚在?新婚夜的香,寓意两情缠绵,经久不绝。然而她知道?自己?的夫君只是看起来那样专情、痴情、长情,是做给?自己?看的,主要还是做给?自己?父亲看的。而这哀伽若香,只是为了掩盖尸臭罢了。

香料本是无毒的,但她焚得那样重,又?从不更换间断,便也中?了其?中?的矿物之毒,伴着内心销魂蚀骨的恐惧和仇怨,她开始疯狂。

卢敬涟还是那样待她好,好得连安神的剂量也下到数倍,他“相信”,她只是生病了而已。

卢勉清,自己?怀里养大的,芳云的儿子,果然和他的父亲一脉同出。

她不是谁的妻子,也不是谁的母亲,她只是权势依附的寄托罢了,爱这种东西太奢侈,她贵为尚书独女,魏氏千金,穷尽一生也得不到半分?。

可笑的是就算她死了,她的样貌活在?画像上也要陪他们把这场戏做完。

只是没?有人会知道?了,世人只是知道?魏尚书的独女、卢侍郎的爱妻是个狠毒的女人,杀人夺子,死有余辜。

卢侍郎病愈了,藏尸案与?他无关,但日子与?往日再不相同了。世人皆知卢敬涟只是个伪君子,而孝子卢勉清也只是个粗使婢女生的一个庶子,他最为敬爱的外公?一辈子不想再见?到他,连带着他父亲。

陆风渺和莲信坐在?江面船上,夏夜清风拂过衣襟留下江水味道?,一缕红线亦是随风飘过,被莲信握在?了掌心。适时,一个衣着朴素的魂魄站在?了莲信面前。

“大人,如今我已入土为安,劳烦大人引我去投胎吧。”那女子神色凄然,淡淡道?。

“我本还疑惑为何不见?你魂魄,不想你一直附在?这个上面。这是……”莲信道?。

“勉清护身符上的丝线。”芳云有了一点点谦卑的笑意。

莲信有些?动容:“你才是你儿子的护身符不是吗。”

芳云颔首:“无论?如何那也是我儿子。他长大了,我也可以安心了。”

“对了,你既一直附身在?红线里守护你儿子,这样说来正房并无冤魂作祟?”

陆风渺一直坐在?一旁静静听着,听到这么?一句,神色忽然凝重了起来。

芳云摇了摇头:“我知道?画像上有很强的怨气,但我不知道?哪里来的。”

莲信和陆风渺本以为是芳云或是魏氏的冤魂之前常年徘徊于此,滋长了怨气生出了颜墨,现下却?是全部推翻了。

那么?,颜墨是哪里来的,她的怨恨又?是哪里来的?

墙中?尸骨。

两人应是同时想到此处,莲信收了芳云的魂魄还附在?红线上,下意识地看了陆风渺一眼,却?见?他的面色白得可怕,两眼空洞与?平时判如两人。她有些?慌了忙上前握住了他的手?,满是冷汗。

陆风渺咬着牙,血丝从苍白的唇角渗了出来,他这个样子,让莲信想到个奈何桥上的那个陆风渺,压抑着疯狂,却?又?在?眼睛里写满了痛苦。

她很好奇,这个谪仙般的医神到底经历了什么?。

“陆风渺。”莲信看着他,覆上了他的唇瓣,撬开他的牙关,滚烫的咸腥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她感觉到了那只大手?反过来将她紧紧握住。

“血是不能喝下去的。”她的脑子里似乎闪现了这么?一句话,一闪而过,但她轻轻将它讲了出来。

那一刻,陆风渺终于知道?自己?错了,在?很多事情上,自己?都像是一个混蛋,彻头彻尾的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