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很美,微醺的夜风传来蝉鸣。
雪染看了眼?天边将圆的月色,叹了口气。
“在想什么呢?”
“师父。”雪染猛地回过头来。
“吓到你了吗?”
“没事。”雪染起身拢好了袖子,遮住了腕上的乌青。
陆风渺倒是走到浅池边的石座上坐了下来,招手让雪染坐到他对面。
雪染看了看,到底还?是坐了过去。她?看到陆风渺放好了手枕,小?声道:“师父,徒儿切脉已经?很准了。”
陆风渺没说?话看了雪染一眼?,雪染乖乖把腕子搭在了手枕上。
他三指按在脉上:“你有事瞒我。”
雪染吞吞吐吐:“我昨天偷偷把师父莲池里的鲤鱼煮汤了。”
陆风渺微微挑了眉:“还?有。”
“师父那?件穿旧的宽衫别补了,我扔了。改日再?给师父买一件吧。”
“还?有。”
“师父。”雪染难得服软地看着陆风渺,陆风渺却一直看着前方不理她?。
“你还?打算瞒到几时??”
雪染忽然觉得头皮发麻:难道,师父他都知?道了。她?几乎一瞬间白了脸色,心跳得厉害。
陆风渺一把攥住了雪染打算抽走的手腕,将她?的手按在石桌上。
“师,师父。”雪染只觉神志一片模糊,陆风渺要是知?道她?每月十五去干了什么,会不会……她?不知?道他会怎么对她?。
“还?不说?吗?”
“雪染错了,雪染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我,其实?……”
“不知?道?你还?是不打算告诉我。”陆风渺看着前面,似乎在苦笑。
他指下雪染的脉象很急很乱。
雪染想抽手出来,但被陆风渺死死扣住。她?咬着唇,知?道自己这话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来。
二人之间一阵沉默。
忽然陆风渺松了手,站起身来走了,留下了一句话:“你总要这样不辞而别吗?”
雪染的手还?搭在石桌上,微微发白,雪染定定地看着陆风渺的背影,说?不清内心该是庆幸,还?是沉痛。
之前无论她?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有多?过分?,陆风渺也从没跟她?生过气。
他说?得没错,雪染的确有打算逃走。
雪染医术已有小?成,可以去独自行医了,但她?心知?师父必定不准的。
她?心中一阵伤感,但,躲来躲去的日子,终究不是个?办法。
这边陆风渺垂首修订着一本脉经?,但提着的笔迟迟没能下落。他的心何尝不乱。
雪染出师是迟早的事情?,但十年,实?在短了些。他气她?总是这样我行我素。第一次不告而别,她?几乎废了自己一臂,第二次在那?雪夜,看她?反应,多?半又?和那?道人被杀脱不开干系。此番,陆风渺见?她?总是心不在焉,知?道她?又?要走了。顾左右而言他,她?就这样什么都不打算告诉他,一个?人杠着。
陆风渺余光扫到雪染进了屋子,仍是不言。
“徒儿欲向师父辞行,恕雪染悖逆师恩,只是徒儿身有苦衷。”
陆风渺撂了笔,看到雪染跪在他面前。
“倒是为师逼你出师门了。”陆风渺似在轻叹,“我若装聋作哑,只怕你不告而别的日子还?不会来得这么早。”
“雪染怕师父为我担心。”
“怕我担心?”陆风渺向来不会生气,此番却是胸中激荡,“为师且问你,有何苦衷是要离开师门才能化解的?”
“雪染,不能言说?。”她?握着拳头,面上是无比的坚决。
“罢了。原是为师多?事了,随你去吧。”陆风渺站起身来,拂了袖子。
“师父,雪染愧对师父十年教诲,救命之恩。”一个?头磕在地上。
“你也不用着急走,什么时?候寻好了落脚之处,再?自行离开吧,”
听到这句话,雪染的泪水几乎夺眶而出。这岂非自己所求,然而从他嘴里一字一字说?出来,却是如利刃刮在心上。
雪染想说?句叩谢师恩,但怎么也张不开嘴。泪水汹涌而下,她?知?道自己在浑身颤抖,她?就这样跪着,额头伏在手背上,一时?觉得无助到了极点。她?要怎么起身?还?是,就这样一直跪着。
涕泪模糊的时?候,雪染听到脚步声响于耳畔,她?急忙作势要拿袖子擦干一脸的鼻涕眼?泪,结果那?脚步声越来越远,没了动静。
雪染终于无力地瘫在地上,微微苦笑。她?居然还?假想着陆风渺会来将她?扶起,她?算是什么?一心打算逃离师门的逆徒,这么说?也不为过。
她?一直以来都在研究虫药毒物,陆风渺知?道了也是听之任之的。他说?毒与药并无界限,只是量与用法的差别。他替她?默默抵挡着外界的压力,毕竟,在大多?数人眼?里,与众不同就是错。
“雪染,得良师如此,你又?何德何能?如今缘分?将尽,你又?在眷恋些什么?”雪染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告诫着自己,眼?泪却像是决了堤,不能止住。
早些诀别,便越能保存好自己的秘密,待到功德圆满飞升之时?,她?才能洗掉自己的一身污秽从容站在他的身旁。
她?就这样骗着自己。
这一夜是如此漫长,雪染缩成团伏在陆风渺房中的地上,那?些十年来的点点滴滴如同粘稠的浆糊,她?挣扎不出,反陷入其中。
她?压抑住心中越扯越大的悲怆,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甚至不敢出这间屋子,害怕走到院子里对上陆风渺那?双深沉的眼?睛。
待到雪染再?恢复了意识,发现自己依旧躺在师父房中的地上,外边天已大亮了。
眼?睛已经?红肿得不像样子,雪染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笑了笑。师父这回是真的当做没她?这个?徒儿了。
她?回了自己房里开始收拾东西。陆风渺去悯生祠了,偌大的院子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只带走了自己的一些贴身之物,东西不是很多?。偏屋打扫好了,和她?那?年刚住进来无甚差别。
雪染捏着挂在自己脖子上的凉凉的玉扣,摩挲了良久,终于还?是狠狠心扯了下来,拿一方淡青的帕子垫着,端正放在了陆风渺桌子上。
那?玉扣自她?拜入师门,从未离开过她?。玉扣一直都是很凉的,她?一开始很不习惯,胸前贴着这么一样东西,现在没了它,心中倒是无比的空落。
雪染在院子里的莲池便呆呆坐了一日,直到那?满池的红莲皆慢慢合拢了花盏,雪染这才抹了抹泪,瞬间消失在了院子里。
也就一盏茶的功夫,陆风渺推开了门扉,绕过影壁,他看着和往日相同但颇为整洁的院子,眸子里瞬间没了光彩。
房中书案上那?一枚小?小?的玉扣静静躺着,陆风渺拾起来捏在手里,阖了眸子。
雪染,很好。就这样走了,不留下一点痕迹。干净,决绝,是他陆风渺教出来的好徒儿。
窗外月欠半弦,但似乎和以往的月色再?不一样了。
雪染不想回自己的旧所,那?里实?在关押了太过痛苦,她?去了临城租了间客栈。
躺在床榻上,焚了重重的安神香,她?才开始意识模糊。
眼?前那?人是谁?陆风渺。
陆风渺站在她?面前,满是温暖的笑意。眼?角弯弯的,眼?睛无比澄澈。
他就那?样看着自己,之后说?:“你不想做我徒儿了是吗?”
她?很慌乱:“不是的师父,不是。”
师父笑了笑:“不做徒儿了也好。”
她?眼?中含泪,一脸茫然。
之后,陆风渺将他一把抱入怀中,一手温柔托着她?的脸,眸中深沉地看着她?,吻恰到好处地落了下来。
“不做徒儿了,做我夫人可好。”
那?个?吻实?在是过于甜蜜,过于真实?,雪染的泪顺着脸颊滴落,之后如同一枚卵石投入镜面池中,她?恍惚醒来,发现自己泪流满面,躺在小?小?的客房里,一片漆黑。
那?是个?梦,但梦境中的一切一切都还?似乎历历在目。
那?热烈回应着那?个?吻的人,正是自己:那?个?笑着泪如雨下的人,还?是自己。
雪染,你出不去了。
陆风渺已经?刻意维持着自己原本的生活。但来看病的乡亲们还?是发现,不能问陆大夫他的女徒弟去哪了,陆大夫似乎一下子整个?人木然了许多?。
三日后,陆风渺刚刚来到悯生祠,此时?天刚刚擦亮,街上还?没有什么行人。
他正在看药材的余量,之后一个?衣着破破烂烂的中年男子跌跌撞撞跑进了悯生祠里,两只鞋都跑掉了:“陆大夫,快去潼南赵家庄看看,要出人命了!”
陆风渺皱了眉,背着医箱赶忙去了潼南。他想捏个?瞬移但苦于身份禁锢,好在行得极快,那?晨起倒夜香的男子带他找到了那?受伤之人。
躺在土路一旁的是个?更夫,锣还?扔在身边,一半浸在血里。更夫眼?睛圆睁,似乎还?有游丝气息,满面惊恐毫无血色。胸膛上一大片血红,血洞里几乎没什么血往外冒了。
陆风渺摸了摸颈脉,那?人忽然咕噜咕噜要说?些什么。
“豁,豁,红……”
陆风渺摇了摇头,更夫说?完便咽气了。
那?倒夜香的男子吓得瘫倒路边,话已经?连不成句:“死,死人了!”
陆风渺忽然站起身来,看看了周边的村舍,脸色蓦然一白。
现在该是辰时?了,然而此地……连鸡叫的声音都没有。
陆风渺蹲下身来,合了那?更夫的眸子。
可能会有上百双这样的眼?睛,此时?还?这么惊恐地睁着,就在他身处的这片村落里。
而他虽为医仙,也只能默默合了他们的眼?眸。
怎甘?
作者有话要说:果然糖里有毒……
这条主线情感讲得差不多了我再进案子,回忆杀还在继续……
可怜的月隐第一次被主人抛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