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含真坐在石阶上,怀中抱着一具干瘪尸体。他看着她的脸,指端摩着她华丽深衣上绣着的一双白鹤。
七百年前,他亦是这样抱着她的尸体坐在溪边,后来那里多出了一个小小坟茔,再后来成了两个。
她说:“我们永远不可能在一起的。”
他便一直尊重着她的决定,默默守在她身边。
芷烟山中有一处青叶谷,一条山溪穿行于山谷中。那山溪名唤濯羽溪,溪旁只有一户茅草人家。那家的男人似乎是个归隐山林的修士,与他同住的是他夫人,唤白羽。
白日里修士去山中竹林打坐调息,日暮方归,家中的一任活计都由白羽一手操持。白羽素日一身陈年泛黄的白衣,桃木簪清爽挽着发髻,一张格外清秀的脸向来不施粉黛,倒也不俗。虽左右皆是穷乡僻壤,好在山中果树良多,又有野生粟米,濯羽溪鲫鱼肥硕,她月余拿着些绣品针织去乡中集市换些油盐家用,日子也还算过得去。
本是极平常的日子,唯女主人身边总是随行一只白鹤,显得格外与众不同。
那白鹤与白羽形影不离,想来一直如此。
修士道法并不如何,他多次寻仙山拜师求道皆被拒之门外,说他仙根浅薄,心含杂念,劝他早做他谋。然而落枫并不死心。
故事起于十年前。
一次于留别山中,落枫求道不成,见一少女于山中清潭沐浴,当即起了色心。纱衣轻薄,随手一团,被他塞进了袖中。
他于巨石后正脸红心跳,却听那少女一声惊呼后急向潭边扑腾。
倒不是要喊非礼,他顿时心下大喜,急急忙忙扑入潭去想来个英雄救美。原是一条硕大花斑水蟒缠住了那少女脚踝。
一剑斩断蛇身,缠在小腿上的一段蛇尾挣扎了一会儿,便如麻绳般脱落。
那少女已是吓得眼中含泪,虽身在水中,却忘了那潭水碧染半透。
落枫还沉浸在仗义相助的错觉里,忽然看到袖中漏出来的一角轻纱,当即气血一涨。若是被她发现了,只怕是坏了他的好事。他默不作声,顺势将那轻纱罗裙披在少女身上。那女子俏脸娇羞,别过脸去,紧紧裹着自己的衣服。
潭边一男一女衣衫湿透,白羽更是襦裙不整,满面含羞,濯墨避嫌归来,见到的却是如此场景。喙中轻衔的两朵别在发间的白玉葱兰颓然掉进了泥土里。
濯墨白羽本是濯羽溪旁的两只白鹤,白鹤一族因与那芷烟山中的一条百年黑蟒结怨,阴蒙无月一夜,竟是被灭了族。
只留下相伴出游未归的一双幼年小鹤幸免于难。本无血缘,却是自他俩归来见到满地家人残尸的那日起,濯墨便成了白羽唯一的兄长。
她的名字亦是他起的。
一双小鹤,从濯羽溪逃至百里之外的留别山中隐忍修炼了数百年。他一心照顾白羽,待他化形时怕白羽因为自己修炼不见成效而气馁,竟是依旧保持着白鹤的身形。
不过是因她一句玩笑话:“你若是先修炼成精可要等等我。”
他说要带着白羽好好修炼,却不言为的是终有一日杀回芷烟山为家族报仇,要回到梦里含泪的故乡,濯羽溪。
濯羽,白鹤一族世代繁衍于此,正是他心里难以磨灭的执念。濯墨,白羽,永志不忘。
而白羽过于年幼,被他护在怀里竟是不知这些血泪。
终到白羽化作人形,濯墨满心欢喜,尚未开口告诉她隐瞒多时的秘密,白羽却是跟他说:“兄长,白羽想去下山历练,但放心不下兄长。待到兄长化形之日,男女有别,白羽便会自行下山,望兄长理解。”
濯墨张着喙,一盆冰水泼在心上。
他爱白羽,却从来不会表达,他只是默默地对她好,希望有一天她会明白他的苦心。
然而眼前二人浑身湿透的场景,却是滋啦烙在了他心头最柔软的地方。
一切似乎都来不及了。
白羽年少懵懂,如何受得住落枫那般花言巧语。她感念他救命之恩,歆慕他为人君子,为她披衣,竟是芳心暗许,愿与他做一对凡世夫妻。
濯墨忍着心如刀绞,却不能言语。他亦是不知那落枫是何等人物,只能无言以白羽宠物的身份,看着自己的心上之人,终是嫁做他人妇。
不偏不倚,他们结庐在了濯羽溪旁。少妇浣衣,白鹤濯羽,本是多么诗意的场景,却是他压住了心头的无边血泪,维持着仅剩的最后一点执念。
守护白羽已经成了他的天性。
他多少次告诉白羽那落枫绝非善类,却被白羽置之不理。鹤形是他剩下的唯一一层屏障,至少他可以以这种方式一直守护下去。
每晚他都躲在竹林深处,他一次次梦魇,一次次惊醒。到底还是见不得。
落枫多年修道无果,已经有了中年人的样子。一夜濯墨宿在林中灌木后,却见夜色中有一身影。他按声不动,见那人双盘坐下,运气良久,口中徐徐飞出一红色光丸——妖丹。
那妖丹悬在半空,照亮了他的面孔。此人正是落枫。
濯墨怒火中烧,早已化成人形,飞身而出一把夺过那妖丹,与落枫缠斗起来。
然而此落枫已非彼落枫了。
落枫运气时遭此一创,有些走火入魔,疯疯癫癫自言自语起来。听他言辞,倒是明了这来龙去脉。
原是经过了几百年,那百年花蟒亦是成精。只是此蟒行的是邪门歪道,需得定期摄人一次精气。
落枫修道不成,竟是与那蟒精做了交易,借他妖丹修炼,为它寻找精气。
濯墨恨那蟒精入骨,亦是不想白羽竟是嫁了如此不堪失德之人,那人更是与血仇同气连枝,思至此处,杀气澎湃而出。
落枫毕竟是个修炼得不成器的凡人,濯墨毫不留情,一剑封侯,已然将他刺死于三尺青锋之下。
他的脸上还溅着落枫变作冰凉的血,夜风吹散了他纷扰的思绪,然而心中一线却叭地一声,断了。
落枫为何会在此时此地修炼?妖丹在他这里而那蟒妖身在何处?
他已是飞一般闯进了白羽所住的茅草屋中。屋中满地碎瓷片,桌椅倾倒。粗糙泛黄的草席上白羽以诡异摊开的姿势躺着,双目圆睁。濯羽擅抖着将她抱在怀里,她一脸惨白眼下乌青,已经不成了。
他阖上了她的眸子,那眸子里是那蟒精狰狞狂笑的样子。濯羽将额头贴在她冰凉的额上,泪水汹涌而下。
“白羽你可曾见过我的样子?睁开眼睛看看我,白羽。若是如此,黄泉之下你我如何相认?我不是你的兄长,你可知我一直爱着你。”
“别怕,白羽,我来了。”
濯墨似乎与她说尽了一生的话,他抱着她的尸体坐在濯羽溪边,足足三日。直到白羽的尸身已经爬上了尸斑,他才伐了颗合抱粗的合欢树,掏了树心将她葬了。
葬在了家人安魂的地方,现在只剩下濯墨一人了。
他觉得他们在等他回去团聚,当然他还有最后一件事情要办。
他本是十分警惕的,安居青叶谷数年,从未感知到那蟒精的半点行踪。只因那花蟒已蛰伏调息,他离修得魔道不远了。直到一落魄修士误入了那不归洞,蟒精本想随便吸食了他的精魄,却发现那修士油嘴滑舌其实更适合做诱饵。取人精气并非谁人皆可,落枫那三脚猫的道行倒是足够认清了。
随便捏来一发光红丸附上游丝法力便充作了内丹诱他去钓人来。往往是落枫排查好了方位告知那蟒精自行去取人精气,不想他寻日里装作打坐去寻生人精气却是遇到了一如花美眷。
白羽布衣多年他早看得腻了,而且她对那身边白鹤异常上心惹得他心中不爽。
若是没了妻子,自然,没了任何束缚。既是如此,何不顺便促他早成修道大业。
那一夜,他接过蟒精所谓的内丹独自避去了竹林里,换蟒精入屋。到底夫妻一场,也没有必要做得太绝。
而白羽却是将血仇看成了自己的夫君。堪堪反抗早已迟了,她眼角含泪,看着自己的相公变作骇人蟒精一点一点吸食着自己的数百年修为和尽数精元。
蟒精笑得几乎忘形,摸摸嘴消失在了夜色里。
她执迷不悟,现下却是明了。所谓夫妻一场,不过是逢场做戏,最后为他人做了嫁衣裳。可惜她还不知道其实真正的姻缘所寄却被她伤得体无完肤,寸寸心凉。
可怜濯墨,往日的一点一滴皆化作了无情的锁链日日将他鞭笞。他自责到了极点,似乎人生只是为了报这血仇而活着。
终有一日濯羽溪溪水十里血染,青叶谷内哀叫声三日不绝,几将修得魔道的千年蟒精被一浑身是血的男子活活扒了皮,斩成寸段浸在了溪水里。
濯墨内丹已毁,待到诛了那蟒精亦是喷出了一口鲜血,栽倒在了白羽坟边。
周围乡民这才知此前种种皆是那蟒精作怪,而此时已有勇士将妖物诛杀,不由结伴去看那勇士如何。
如何?濯羽早已咽了气,却没有化为原形。
诛杀蟒精的功德除去了他的妖籍,他已经是个人了。
乡民们看到此情此景不由得演绎了一段凄美传说:从前有一白鹤常伴一少女,后来那少女为蟒精所害,不想那白鹤原是位少年,恢复人形为爱人报仇杀了那蟒精,最后陪在那少女坟边随其永世长眠。
人人皆说故事都是编造的,然而谁知唯有那故事才是真的,而所谓的现实生活却都是骗人的。只是这故事远不及真相那样凄美,为鹤十年相伴,濯墨个中滋味,与谁人言说。
落枫似乎也得到了报应,他存在的所有痕迹都被抹掉了。他骗了白羽十年,也将自己的一生骗做了一场无端云烟。
白羽到了最后也没有明白濯墨的苦心,她不爱他。
传说流转了七百年,故事也开始传得不像样子,就连当事之人也早已遗失了这段回忆,但刻骨铭心的伤痛依旧潜伏在灵魂的最深处,成了难以了结的宿世机缘。
原是白羽,今是李芸,这次她没有被蒙住了双眼,她倾慕着谢含真,谢含真又何尝不眷恋着她。只是一道礼法权术的巨大鸿沟将他二人远远隔开。她似乎永远也躲不开落枫的纠缠。
被陆风渺化为齑粉的那张藏花笺谢含真永远也见不到了。
“十年日日如隔世,不胜思量。犹忆昔年,朗声醉,春衫薄,执笔相顾笑明媚。思至深处泪亦涸,此生明灭难由心。梦中相见不敢言,凝噎泪低垂,镜花水月空自扰,亦不求相知。
一道尊席,叩谢师恩。二道台甫,明灯渡我身。三道慧鉴,此生无所憾。四道,四道慕郎,今生难再,以此为念。”
原来他所受的相思难言之苦,她亦是亲身体会了一遍。
白羽曾对白鹤身形的濯墨说:“走吧,我们永远不可能在一起的。”
她又对落枫痴痴迷迷说着那些情话:“我们要生生世世相伴。”
不想一语成谶,曾经的诺言变却了诅咒,白羽一念过错,她与濯墨便七百年错过。
一个七百年,下一次相遇又会是多久?
或者,魂飞魄散,那些绳结便一把火烧去,也作无痕。
李芸曾经恨自己执念太深,早早耗尽了她与谢含真的缘分。到底是谁的执念深于青叶谷底,濯羽溪涧。
可叹世间痴情人。
往事氤氲散去,只留下了又一个血色的现实。
“芸儿,你还在吗?”谢含真看着眼前的一片空旷,不知李芸身在何处。
他的声音喑哑却是温柔到了极点:“别怕,芸儿,我来了。”
李芸青白的脸上覆上了斑驳血痕,谢含真吻着她,似乎定格在了此处。
汩汩奔流的热血染红了她胸前的白鹤团绣。他的一张脸没了血色,青白的嘴唇在她唇边翕动着,似乎在说什么。
“悦之何求。”
爱你还求得到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