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尖利猫叫像是指甲刮着桌案,让人自心头起瞬间起了密密麻麻一层小疙瘩。
送亲一行队伍皆是无言,牌位还躺在地上,盖着的红绸掀起一角:李氏之灵位。
张凌爱妻李氏之灵位。
李芸木然站在街头,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将她吞噬。
然而谢含真已经被烧灼殆尽了最后一点理智。
他并无功法,但舍了命去搏带了几分杀气。艳红花轿映进他的眼里是血一样的颜色,他的芸儿,怎可如此遭人玩弄。
剑光凌厉,丫鬟小厮皆是躲闪,谢含真目的只在带走李芸尸首,倒也并不妄伤他人。剑指众人,轿夫早撂了轿子躲到一旁了,他一跃掀开轿帘,漆黑的棺材,猩红的喜绸,他的心一阵抽痛。
她说:“先生保重。”屈膝行礼,恭敬之中满是疏离。
劝人保重,却任由自己堕落,他教出来的好学生。
谢含真一剑挑开红绸,棺木按在手下,无尽凉意。而此时一把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含真兄何苦如此,你可知这样乃是小姐最好的归宿。”郑念的声音在夜风里一阵模糊一阵清晰。
“是不是最好的归宿,何来你们这些外人评判?”冰冷话语抛在长街上,一时起了兵器相接之声。李芸站在一旁近乎浑身颤抖。郑念剑下已是处处留情,然而谢含真并无半点剑法,只是全力招架而去,剑光无眼,血色透过褴褛的袍子刺痛了李芸的眼睛。
“含真,你收手吧。”郑念也是无奈。
忽然叶片刮过石板路的哗哗声音传来,腥冷的风止住了这里所有的人。瞬间起了尘土,狂风卷起了几只纸牛,众人皆以袖掩面,风声呼啸中似有一声叹息。
剑咣当掉在了地上。
谢蕴被抽去了最后一丝生气,颓然跪在了李芸的棺前,泪大滴大滴绽开在石板路上。他犯了此生最严重的错误,但是她不会给他机会改正了。
方才的风声中夹了一句微弱耳语,那是李芸的声音:“先生,不值得。”
伏在他身边的女鬼在月光下近乎透明,她想要拭去他的泪,但是近在眼前,远在天边。
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刺耳的喜乐又起,谢含真像是被人遗弃的丧家之犬,所有人默默绕过了他,最后街上只剩下他一个人跪在那里。
“芸儿,你就在这里对吗?”
回应他的是无边寂静。但是李芸跪坐在他面前点着头。
陆风渺此时就站在通判府对面的高大桑树上,身边是一红衣少女。莲灯火苗时盛时衰,照得她面色明灭,却是轻松神情。她架着树干一手托腮,叼着一根甘草,看起来像是在吃树枝。
然而眼前场景开始诡异地重合。
喜乐声中,通判府门前燃起了巨大火光。鲜艳的纸扎瞬间没了色彩,在火光明亮中迅速皱缩,马上只剩下条条索索的竹条架子。
府门上同时扎着红白两色的绢布,喜乐伴着飘洒的纸钱,难言之感。
风卷起地上的黑灰,星星点点的火光飘在半空。一声呼喝止住了吹奏之音:“新娘入堂。”
抱着灵位的丫鬟哆哆嗦嗦踩着纸灰进了府门,身后棺木已然出了花轿,四个人抬着随丫鬟进了府门。
李更身体不便,于是由郑念代替随行。站在门口的张子朝也就是新郎长兄捏着哭声给郑念道喜,显得有几分滑稽。
灵堂前已经设了法坛,全音观的道士携着两位道童已经开始作法。一把米随手朝着那小丫鬟掷去,那孩子死死闭着眼睛,颤抖着站在那里没动。
符火大作,两个排位已经被并排放在了供桌正中。李芸的牌位盖着红布,就像是顶着盖头。
那道人口中低吟不止,也听不出到底在说些什么,最后一字的声音拉得极长。此时两副棺木也已并排放好。
通判和夫人一脸惨淡端坐堂上,一声礼毕,上来四个身着红衣的家丁利落启了封棺的长钉,那小丫鬟抱着头与其余三位丫鬟一起将李芸抬进了张凌棺中。
之前的棺木还躺在后院中无人敢动,这是后又添置的合葬棺,李芸与张凌二人躺在棺中正合适。
路上颠簸,张芸的发饰已然微乱,但也无暇顾及了。尸斑爬上了她的面颊手臂,伴着玉镯玉簪,华服金钏,其实本应该是位佳人。她身旁的张凌经过擦洗脸上已经没了血污。他生年未及弱冠,但此时还是带上了束髻冠,黑纱抹额压得很低,挡住了诸多不堪,看着还算是个富家少年的样子。
现场静默得出奇,绣着青松白鹤的红色锦被被盖在二人尸身之上,整的极为规整。一面铜镜被放在了二人之间,李芸牌位上的红布被秤杆挑起,鞭炮声噼里啪啦打破了沉默。
“送新人永结同心。”此语一出,通判夫人哭嚎着老泪纵横,两三位丫鬟扶将着她,她也只能看着棺木重新盖上。曾经忧心过未来的生离,未曾想过今日便是死别。
钉棺声笃笃,响在子时的永业,一个踉跄的人影行至月桥上,翻身一跃,微澜的白水起了一片水花。
李芸的魂魄站在月桥上,双目空洞,她身上的白衣已经变作腥黄颜色,褐色的干血一片。她自认在世十余年间未从来规行蹈举,未曾做过任何忤逆无德之事,为什么上天要这样作弄她?
所求之事,从未如愿;所爱之人,因她牵连。
两次出嫁,竟是害死三人。
她以为自己可以守着谢含真静静看着他过完此生。甚至,当他百年归老后第一眼看到的就会是自己,一起去投胎,或者他已经不认识自己了,这都不重要,这种等待也算甜蜜的煎熬。
但她还是想得太简单了。
“谢兄,你可是祖籍永业来着,听说前几日永业生了许多奇事。”念西的一位小将领说得眉飞色舞,军中小道消息传得极快,这些行武粗人一向口无遮拦。
谢含真微挑了眉毛,心中有几分不详之感,面上倒还没有什么异样。
似是如道戏本里的离奇故事,听的人脸上却没了血色。
一骑快马,从念西到永业,日夜兼程两日余,所有积蓄都一站一站换了马匹。永业郡城门只能进不能出,当下谢含真喉头一甜,差点从马上跌下来。
芸儿的确是死了。
李芸附在马鞍下,她想抱住他,说没事,都过去了,想说不要去永业。
但她心里是幸福的。
但她不知道他们又把她给嫁了,不知道含真会去死。
“成了厉鬼就永远不能回头了。”
李芸指甲正要暴长,闻声凝住了。她回首看到一红衣女子,身前飘着一盏莲灯。
“你可是索命而来?”
莲信摇了摇头。
李芸低着头蓦然了一瞬,地上滴滴答答开始晕开水痕,她随即颓然跪在地上,腥黄的衣服逐渐恢复洁白。
“李芸何德何能,仙尊一再相助。”她伏在地上似是抽泣,嶙嶙脊骨透过轻薄白纱。
陆风渺架着浑身滴水尚在昏迷的谢含真,瞬间不见了踪影。
缘分是种神奇的东西,明明是毫无关系的两个人,也可以被千丝万缕联系在一起。
李芸年幼时曾有自称神算的云游道士看过她的手相,那人沉默了半响,说她此生将了结一段机缘。李更追问此言何意,是福是祸。那道士笑了笑,守得了得,死得生得,祸得福得。众人皆是不解,他看着李芸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地瞧着他,在她手里写了四个字,又指了堂上一扇屏风,浮尘一扫,笑意吟吟地走了。
那年李芸也就八岁,自然不怎么识得字。李更问她写的是什么,她说只知道第一个字是三,第三个字是二。
三,二,众人推测一时,也便当做个笑料,改日便忘记了。而屏风上画的松鹤延年,众人都觉得好兆头。
哪四个字?
三嫁二夫。
命簿子上本不是这样的记载,但李芸只怕是积缘极深,天命相逼就连司命写的命格也冲破了。
这一夜无比漫长,终于天边撕开了口子,光亮冒了出来。灵棚下烟气袅袅,伴着诵经声。
通判太守两家冥婚合葬,倒是给这些吊唁的人不少方便。未及辰时,院子里已经挤满了宾客,门外还有不少百姓看着热闹,这样的冥婚的确是闻所未闻。
天上似乎笼着一层雾气,就连太阳都被隔在了雾障之外。通判府的下人们天亮后都不住出了口气,自然昨晚那棺木里有极细微的摩擦之音他们也并未放在心上。
那种声音有点像是蛇爬过地面,或者是像蛇一样的东西……
近来怪事不断,两家都主张早日入土为安。是以昨晚方才入殓,依礼制该是停放至少三日,但与全音观的道长商量好了,今日辰时便要出殡上路了。
匆匆忙忙打点得差不多了,这边刚要辞灵,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副棺木上,两只斑斓流光的硕大彩蝶居然穿透棺木相伴飞舞出来。
两只彩蝶相戏翩跹,似是恋人缠绵。
“这是神迹啊!”已经有人行大礼后拜倒在地,瞬间乌泱泱拜倒一片。
“张兄夫妇情意感动上天啊!”
赞叹声一时此起彼伏。
那两只蝶依旧交缠飞舞着,流光溢彩,绝非凡间事物。
却绝非神迹。
有一种妖物名为澜往尸蝶,千年难遇,每现世一次,可以做到来去无痕。
绝城灭世,如此的无痕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