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深陷皮肉

从半敞的窗子射进了几缕辉光,细微的尘埃在暖阳下缓慢流动,闪闪发光。时不时几声桌椅发出的细微喀嚓声。

莲信正坐在床上发呆,忽然听到院子里有脚步声:“谁?”

一个修长的身影立在门口,一身玄色深衣,看着颇有挺拔之感。白扇轻摇,脑后墨色发带亦随之飞舞,原是熟人。

“好巧啊姑娘,你也认识陆风渺陆大夫。”那人面色和悦,声音满含少年特有的清脆。

“啊,你是,辛公子,我,我找他来看病。”莲信有些语塞。

“陆大夫从不让病人留宿,看样子姑娘病得不轻啊。”辛倚岑露出了一点关切神色,白扇依旧轻摇。

莲信尴尬地笑了笑,她觉得那扇子摇得她有些心烦。

“在下也是来找陆大夫寻味药材来的,说来也真是巧,接连两天遇到姑娘,敢问姑娘芳名如何?”那辛峥微微一躬身,礼数倒是做得很足。

可惜莲信从来不讲究这些。

她理了理睡得有些起褶的袖子:“叫我莲信吧。陆,陆大夫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要不,等会儿再来?”

“那姑娘好好休息,在下告辞了。”那人收了扇子微躬,转身要走,他纤长二指捋了发带,依旧是潇洒的姿态。

然而就在转瞬间剑气撩起了莲信的额前碎发,一把三尺青锋的剑缘冰凉刺骨,此时正贴在莲信的脖子上。

辛峥一脚踏在床沿上,脸上还是方才的和煦笑意。

莲信的眼皮微微跳了一下,神色镇静一如平常。只是近日一连被两人架了剑在脖子上,颇有些无奈:“公子这是何意?”

“你一点也不觉得怕吗?”他笑着,剑刃又贴近了脖颈一分。

“你要是想拿我来要挟陆风渺,就错得有些离谱了。他刚刚还要杀了我。”莲信目光晦涩,脸上毫无半分生气,面色平静透着三分哀肃。

纤指轻弹剑刃,清脆一声。

剑刃顺势偏移了半分,果然有一道剑痕,不过已经被术法处理了,只是淡淡透着粉红。

辛倚岑笑容更甚:“那更好,你如此说来我就更加期待了。”

这话说得有些莫名其妙。

说时迟那时快,一柄月镰撞击在剑刃上,金属相鸣之音甚为刺耳,莲信忽一低头,径直钩来剑刃,附魂绳化作的锁链向辛峥飞去。辛峥笑得邪魅:“小娘子别生气啊。”他白扇搅住锁链,飞身抽出长剑顺便牵扯着莲信立于屋中。

锁链竟是被那白扇似是吸引般地纠缠,镰刀此时较短势弱,莲信全力掷出月镰,月镰飞旋径直攻向辛峥脖颈。剑花一挽,月镰堪堪转向飞出断了两条桌腿,壶盏破碎一地狼藉。辛峥笑意盈盈大力拉扯着锁链,莲信不防被他扯进了怀里。辛峥一手抱了莲信,白扇一甩脱了锁链,唰,开扇于莲信耳边,又轻摇起来:“都说了,让你好好休息,怎么就不听话呢。”

莲信大力挣扎,一时气急,伸手掐了辛峥脖颈,不过她这个姿势并不得力,力道不是很大,但是指甲已经陷进了辛峥皮肉里:“有人告诉你吗,作弄鬼差的人都不会活在世上了。”语气是强行压制的清冷,力道顺势又大了三分。

“指甲该剪剪了吧。”声音温和,辛峥一手捏着莲信的手腕,倏地合了扇子轻佻地抬着莲信下巴。莲信的手腕被他拧得发白,不得以离开了他的脖子。辛峥生得高挑,就是寻常男子,也要比他矮上半头,此时莲信被挑着下巴,仰望的视角,正好对上了辛峥的眼睛。

本就是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满含得意,就像在欣赏一件艺术品,上下打量着莲信,难掩轻蔑。莲信忍着痛别过脸去。她最近有了阳世的真身,竟不想添了如此麻烦,她压抑着凌乱思绪,打算隐去实体。从没做过这件事,自然十分没有把握,嘴唇细微嗫嚅,地上的影子只剩下了一个。

“陆风渺给你的实体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哟,说起来我也可以给你。”辛峥的清悦嗓音配上轻挑的话语透着一股怪异的气息。莲信一下子就傻了,就算她只有那个像魂魄一般的真身,依旧被辛峥捏在手里。

那缝尸案必然与他脱不开干系。

而陆风渺定是去了他的老窝,而他居然对陆风渺这样了解。

“看着我。”辛倚岑忽然凝了笑意,大声喝令道。

自然莲信不愿服从。

他扬了白扇一把挥在莲信脸上,玉白肌肤瞬间火辣辣地泛红透着青色,莲信唇角渗出了鲜红血色,他又继而挑着莲信下巴,另一只手死死钳住莲信双手:“我一向不是怜香惜玉之人。”又是邪魅笑容。扇子放了下来,纤长的一指刮在莲信嘴角,血液沾染。他把蘸了血的食指放在唇边,似是极其享受血的味道。

碰了血气的眸子也开始变得越发深黑起来。辛峥忽然疾步推着莲信将她推至床边,一把摁倒在床上。莲信的头“咣”地撞在了壁上,他粗鲁地跪着欺身压在莲信身上:“你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莲信的太阳穴突突跳动着,全身的血液好像都在上涌,头痛欲裂。

他的脸近在咫尺,墨色的眸子里满是笑意,苦笑,得意的笑,癫狂的笑。莲信的汗顺着额角流淌,她狠狠瞪着辛倚岑哑声道:“你一个祟,披着张人皮罢了。”

“我是祟你又是什么?”他笑得眯起了眼睛,钳着莲信双手的力道蓦然大了三分,骨节咔咔作响,他将莲信双手困在头顶,另一手捏着莲信的下巴已然要把别到一侧的脸掰正了。

莲信恼羞至极,她满脑满目都是熊熊火焰,烧得她几乎癫狂,终于崩溃。她开始尖叫惊呼:“陆风渺,风渺……”

“你觉得他听得到吗?”辛峥神色颓然憎恶,像是失了大半兴趣,只是手上力道没有半分松懈。

莲信又一次感到了绝望,但是这也不算什么。百年地狱,从不缺少绝望。

她唯一绝望的是,自己居然相信有人会来救她。实在是痴心妄想了。

一直没有流淌的泪此时确是扑簌簌地滑落进了青丝里,另一眼角积聚着泪做的池子。她面色惨白,脖颈上却是赫然浮现出猩红流云纹。上次她饮醉时那印记是伴着绯红慢慢浮现的,此次却是如同画笔流转般一笔一划涌现,且猩红更甚。

辛峥见状忽而仰天长啸起来:“陆风渺,你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他更加大力与莲信撕扯相持,然而莲信一双猩红的眸子,此时看来妖冶得一反常态。没有一点预兆,火苗从床上冒了起来,确切来说,是莲信身上起的火焰。辛峥凝了笑意,松开的手却被莲信死死攥住,她顺势伸手抱着辛倚岑,火焰瞬间点燃了他的玄衣。

莲信一双红眸浅浅笑着,一身火衣竟也穿得无比得体美艳,更显得她玲珑有致的身段,相比往日尤添三分妖娆。

火焰似是追赶着他,床上皆是些棉麻织物却不甚燃烧,火苗早已熄灭了,然而他身上的火势却是越发兴盛。辛倚岑有些慌了,他捏了避火的咒法但无济于事,只得大力挣开莲信在地上滑稽地打起滚来扑火。

莲信笑了笑站起身来款款走向门外,一身火衣迎风暂息,星星点点火光暗去,原本石白春绿的襦裙此时变作一身石榴红的曳地华丽深衣。于此同时脸上的一片青紫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散去。她踩着地上依然翻滚着灭火的辛峥,头也没回地径直出了屋子。

陆风渺此时刚刚回到院子里,他看着眼前这一幕,深沉的眸子里有些错愕。

莲信凝望着他向他走来,那血色的眸子里是轻蔑,是不屑,还有淡淡的委屈。

对于陆风渺而言,这目光实在过于熟悉。

“雪染?”

“这世上没有雪染了。”

声音是低沉的女声,带着无比沧桑的磨砺痕迹,话音未落,走过了风渺的血色身影颓然歪了下来,陆风渺接在怀里,一时无言。

石榴红的光泽丝绸上是银线绣的青色凤凰,暗纹流转灵动。这套广袖深衣,是雪染最喜欢的一身衣服。她也是穿着这身衣服死的。

陆风渺脸色一白。

“看样子篱禹山你已经帮我处理好了,”那声音似是微哑,转而又恢复了玩世不恭的笑意,“多谢风渺仙君了,不,该唤你一声风渺神君。”

陆风渺抱着莲信,将她妥善安置在梧桐树下。他冷眼看着眼前男子,一身墨色中衣,白面微垢,一双狭长眼睛透着含恨笑意,依旧是白扇轻摇。

“你妻子去世千年,历经了不知几生几世,早已忘记了你,你何苦执着于此?”陆风渺垂眸凝视着月隐,月隐的剑刃散发着淡蓝色的光芒。

“最不配说我的人就是你!”辛峥一张脸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已然近乎扭曲。“你们师徒争斗何苦牵连旁人!噬心虫你可还记得?我妻子身怀有孕,你的好徒弟,也不知道给她吃了什么东西,竟是痛得丹若自杀,一尸两命。我只不过是做了同样的事情而已。什么爱得撕心裂肺,我就专挑这样的女子。你不是爱得深沉吗,不是愿意为情郎而死吗,那我就如你所愿,我可以借着那些命气保存好我的丹若。你可知我做那些画皮花了多少心血?”他嘶吼着忽而大笑起来,“你没看到那些女子都是如何地挣扎哭喊,什么愿意为你死,都是胡言罢了。你的雪染,说白了也是。”

陆风渺擦着剑似是在等辛峥把话说完一般。

“若非你诛了永南河沟的临渊祟,我何须杀那些女子压阵,多谢风渺仙君多管闲事,那四十九条命,你也顺便背在身上吧。”

“说完了吗?”声音冷漠,杀气四起。

话音未落,月隐直劈而去,寒光炫目,兵刃相接,凌厉剑气摧折了一地花草。

陆风渺招招杀气四溢,直击要害,辛峥灵活闪躲,但已是破绽百出。月隐一剑挑断了辛峥发带,剑气伤了他的头顶,他披头散发,浑身气泽炸裂一般,长发肆意飞扬,暗红鲜血顺脸流淌,没了不恭笑意的一双眸子,此时恨意倾泻。

“你教的好徒弟,被你杀了还要再巴巴地回来,等你再杀一次,有趣。”声音压得低沉,有趣二字却捏在唇齿间,带着轻佻的小尾巴,搔刮人心。辛峥剑势又起,剑剑灵气相撞,满是碎裂之声。他见自己已明显招架仓促,挥袖一记毒镖飞向莲信。只见莲信周身金光圆障,银镖顺势弹飞,金光一闪,发出金属之声。辛峥眯着眼:“好一个护身神幛。”他剑势凌厉似是发狂,陆风渺此时卸去神幛与他肉搏,辛峥暗喜,成败在此一举。

“你们神啊,仙啊,逍遥自在,众生疾苦不去理会,一时兴起了,一身仙力倒是滥用得快活。左右,没人管得了你们。”辛峥狂笑着躲避剑气,他身上大小创口十余处,墨色衣服破烂了露出里面的淋漓伤口,黑红色的血液染得衣服湿透一般。

陆风渺面色如霜雪,月隐啖了血光,发出淡血色的光芒来。陆风渺注神力于剑气,淡蓝光芒推斥着血色,一时光芒刺目。陆风渺旋身一剑劈去,剑气如贯长虹,辛峥手中青锋顺势斩作两端,白皙脖颈上,一道狭长红印,静默了一瞬后,黑血喷薄。辛峥扭曲着脸,手伸进伤口里去似是想堵住创损的血脉,一张脸已然瞬间白纸一般。他似是扯出了最后一丝笑意,伴着满脸血污,凌乱长发和着干血结成条缕贴在脸上,牙上满是黑血。一双眼睛躲在乱发后透着一种,死光。

叮楞一身,半截青锋滑落在地,他的一双手忽然变得青黑,乌黑指甲暴涨,锋利异常。他面容扭曲却好像快乐至极,四指顺着额中向下划去,皮肉切割之声充斥于耳。似是蟒蛇蜕皮一般,皮肉瞬间扭曲褶皱,自无力的皮肉里挣脱出一个黑色的干巴巴的人形物体。

“嘻……”好像是毒蛇吐信却带着几分清脆,倒有几分类似诡异笑声。两只暴突的巨大浑黄眼球占了半张脸,没有瞳仁。它身后背着两个几乎一样的黑色人形物体,一大一小,左右各一,大脑袋架在前面那家伙的肩膀上,瞪着巨大的浑浊眼球。

“嘻……嘻……”它们看上了面前这具永远不会腐朽的身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