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赶往投胎的鬼魂也都止住了脚步,没有人知道这儿到底发生什么了。之后,他们就哗然了……
忘川腥冷的河风带走了莲信身上的最后一点体温,她的手脚冰凉麻木得厉害。因为所有热血都奔向了头。
他滚烫的手扶住她的背,另一手穿进了她的黑发。就算隔着衣服,依旧是无比烧灼的触感。一片温润似是咬噬着她的凉唇也咬噬着她的心,温热的气息扫在脸颊上。她一时迷茫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感觉快要窒息。
她想要呢喃,那力道却大得恐怖,攻占了她的世界,用毫不留情的方式将她的灵识一片片撕扯,滚烫的泪顺着眼角大颗滴落。
她颤抖得厉害,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推开了他,他却笑了,眼角弯弯,极好看的弧度。
“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他眸中的伤感更甚,唇角已经涌出了血色,沉声唤道,“雪染。”
莲信方才还错愕羞涩的眸子一下子黯淡了下去,脸上没有了半分血色。一个清脆的耳光,打了过去。
“对不起,你认错人了。”她转身就走,手却被死死拉住。
“你若想杀我,来吧。”无比颓丧的嘶哑味道。
莲信听了这话,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只觉得,面前这失态的男人,一定不是陆风渺。然而她还是捡起了地上的霜决,一个剑花直飞而去,刺进了陆风渺的胸口。
利刃刺进血肉的声音是如此清晰,莲信握着霜决的手已经抖得几乎握不住那把剑。
她真的没想到陆风渺说到做到。
剑入寸余,血顺着剑刃欢快流淌,月白的袍子上猩红一片。
眉心红点瞬间隐去,他如墨的眸子随之恢复了之前的浅棕色。
莲信泪流满面,声音颤抖着几乎细不可闻:“你,到底是谁。”
陆风渺的眼眸一片冷峻,冷峻中亦有错愕。眼前女子忽而拔出了剑撑在桥上,发出了铿锵之声,似是想要转身,却踉跄着倒了下去。
他一把将莲信搂在怀中,胸口剑伤撩拨着他的心弦。他流着大滴汗水,但亦未曾皱眉。
陆风渺提着剑,抱着怀中的莲信,径直飞出了酆都。只留下了错愕的人群。地上的一滩血迹随他消失瞬间隐去。
莲信眼角的泪痕一直没有干涸。
一个成长在红莲地狱里的花灵,没有阳光,没有雨露,污浊的鲜血滋养着她长大。她生长在地狱,何尝不是被关押在地狱,但她小,不明白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有人说来玩个游戏吧,小小的莲信也想参加,那些地狱里的人指着地狱中心一座九层塔对她说,你要是能把里面的一面镜子拿出来,我们就带着你。
她哪里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那些人笑嘻嘻地把她送进了往灭塔,往轮镜一经移位,塔内便自动触发阵法。滔天的业火烧灼着小小的女孩,她想推门出去,却被烧得发红的门烫了一手血泡。她撕心裂肺地哭喊,想求塔外那些人救她出去,结果只听到一阵又一阵刺耳的笑声:“那小傻子真敢去啊,等会有肉吃了。”“谁知道烧成灰了也说不定。”
她躲无可躲,避无可避,最后抱着往轮镜坐在镜台上等着被活活烧死。
灼热的空气燎干了她的所有汗水,她一脸烟尘,嘶哑的喉咙干裂得哼不出声来。
往轮镜里是她红得发黑的小脸,之后出现了很多人,那些人有的身上爬满蠕虫痛苦地嘶喊,有的绿脸红头发不住用刀刺着自己的大腿,更多的人在地上蜷曲着打滚,有的干脆自杀来终结无休止的痛苦。
莲信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她的神志已经不那么清晰,呼吸也到了急促得过分的程度,全身皮肤似乎都在崩裂,但她却不能吭出一声。塔的上方忽然掉下来一块烧得半焦的梁,径直砸在她肿胀脱皮的腿上,她看见自己的骨头白生生地支楞了出来,暗红的血,顺着镜台蜿蜒流淌,流淌到熊熊烈火里。
她要死了,还没见过一眼太阳。
凡间的红莲是长在辽阔水域里的,肆意晒着阳光,身旁小鱼蜻蜓嬉戏,凭谁路过看到了都得夸一句:“嘿,这莲娃子长得真俊!”
莲信并不是很感伤,因为她甚至都不知道有这么一回事。她以为,住在寒冷异常的地狱里,守着一汪小小的腥冷血池过这种暗无天日的生活,就是她的归宿。
火舌终于舔上了她小小的臂膀,她挣扎着掉进了火堆里。
痛得毫无知觉,或者说,毫无希望,分不清到底怎样才是痛。她终于长出了一口气,闭上了眼。
火不知道烧了多久才灭了下来。
最后是地藏王座下的一位弟子去开了往灭塔的门,佛门中人向来满目慈悲从不喜形于色的,那僧人竟是一惊,之后满目笑意,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塔内红莲开遍,熠熠生辉,中间平静躺卧着一白净女子,怀抱着往轮镜,似是睡得安详。
“火焰化红莲,天罪自消衍,闻说福寿俱增延。”那僧人一句经语,诉尽了莲信半生坎坷。
红莲与业火本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今她经往灭塔的业火烧灼亦是重获新生。烧尽罪孽,她那暗淡无光的人生开始有了斑斑点点的光彩。
她已经不再是红莲地狱里那棵人人践踏的小红莲了,她是个鬼差,她可以行走人间,勾人魂魄,她有了朋友,甚至,她遇到了陆风渺。
他是个大夫那又怎样,自己是个鬼差又怎样。就算站在天平两端,就那么远远看上一眼,亦足矣了。
但是梦总是碎得很容易,一如在业火中哭泣,一如自己在爱的人眼中一直都是可笑的影子。如此无力而无奈。
总是那个最无关紧要,最容易被抛弃的角色。
呵,多么可笑。
莲信哭得厉害,她低声呜咽着醒来,泪已经湿了一片枕头。
面前坐着一个人,月白的长衫上一大片红褐色的干涸血迹。他拿着一块温热的帕子,无言地拭着她的泪。
莲信团着被子躲身抱膝坐在墙角,压抑着抽噎:“你不必这样,我不是你认识的人。”明明是哀恸至极,却还强装着无所谓的样子。
陆风渺一双眸子却是难得带着柔光,平缓的语气响起:“对不起,是我失态了。”
打人的是她,刺伤他的也是她,如今那人却在道歉,莲信有些苦笑。
“锁魂阵的事怎么样了。”莲信声音低沉,带着浓重的鼻音。她想撇开话题。
“你留下来吧。”陆风渺依旧看着她的眼睛,“生来无心,如此不是长久之态。”
泪水早已打湿了浓密的睫毛,莲信的眼睛红红的,有些苦笑。她何尝不知道自己没有心,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去的。
“都活了这么多年了,有没有那劳什子也无所谓了。或许,我本不是红莲花化形,是棵藕精呢。”莲信的目光涣散一片,强扯出三分笑意,但是脸上微微颤抖着。
藕精本是如翡与她玩笑时说的,如今拿来搪塞陆风渺,倒是,有些可笑。
“那你把手腕掰断了,我看看能不能拉出丝来。”陆风渺眼角弯弯,他笑起来眼睛是极好看的弧度,一双眸子,清澈得没有半分杂质。
莲信看见陆风渺笑了,居然还与她打趣,一时觉得到底哪个人才是他,或者,是她在做梦。就算在梦中,他也是这样不会说玩笑。
“你的剑伤……”
“皮外伤而已。”陆风渺垂了目光,似是也不愿意多说。
空气中就这样静默了一瞬,只有莲信粗糙的呼吸声。
“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都不一定是真的。”陆风渺又认真地看着莲信的眼睛,“于我而言,亦是如此。”
他站起身来把手巾递到莲信手里,转身走了,行至门口顿了一顿:“你好好休息吧,锁魂阵的事就不要管了。”
莲信肿着眼睛握着湿热的手巾一时心中五味杂陈,说不出话来。
那个冷峻的是他,在奈何桥上把剑架在她脖子上的也是他,粗暴的吻和温柔地照顾,全部都是他。
外边天已经亮了。清冷的空气里弥散着淡淡的雾,流转的鸟鸣穿透了无边的寂静。
陆风渺正坐在石桌旁调息经脉。早先压在丹田的毒已经全部逸散开来,好在莲信那一剑牵回了他的神志。
究竟是毒发带来的疯狂暴躁,还是那些东西本来就种在他骨子里,陆风渺一时无言。
两千多年前他还只是个小地仙,却是最为仙姿出众,因为无情无欲。
他医治苍生,手刃罪徒,三界对他交口称赞而他却自我流放千年。
到底错在了哪里?
陆风渺因为接连吐血,又受了剑伤,面色相比往日更是苍白上三分。他默念着清心咒,整理那乱作一团的思绪。很多没想通的事情,都已经开始有些条理,虽然还难以接受,比如,莲信的身份。
初阳穿透过薄薄的雾气笼罩在这片土地上,朦胧感迅速消散,没了半点杨花的影子,远方山峦的轮廓变得越发清晰。
自然,只要太阳出来了,那些半遮半掩的东西,还能躲到那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