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奈何一吻

入夜,永业城内空无一人。

陆风渺独立在月桥石栏上,东风吹得衣袂猎猎摆动。夜色馥郁,他的一双眸子,闪亮静谧甚于月色。

杨花无声飘荡,白水细密的波澜时时拍荡岸边。

他手中捏诀,身法极快,金色光芒自他手中倾泻而出。

广袖一甩,白河中瞬间起了巨大漩涡,白色的泡沫堆积,翻腾的浪花卷积着拍向岸边。河腥味一时掩面。

随着浪声渐息,黑黢黢的河床很快裸露出来,凌乱不堪的淤泥水草中赫然摆放着四十八只半人高的坛子,深浅不一,还有一处半掩的坛子碎片。

这四十八只坛子看似摆放随意,实则是个锁魂阵法的缩影,这不过这只是个阵眼。

早先修建永业城的人必定通晓风水。永业东西南三面环山,一条白水穿城而过。这三面的山势向城中倾斜,呈压迫状,一面缺口直面都城,故修建永业时因地制宜,将整个郡布作八卦法阵,月桥位于城中心,横跨白水,连接阴阳。永北建归宁寺,永南修流宁塔,两处皆压制法阵,如此保得永业太平,且可在北边守护都城,于风水,军事皆为要地。

布坛阵之人正是利用永业本身的八卦阵势,联合周边桑洲,伊泽,念西,鹿洲,潼原诸郡,成就了一个更大于永业的法阵,阵眼位于眼前这片白水,以四十九具女尸入坛,摆为锁魂阵,压制阵眼。邪门异常。

“果然如此。”低沉一声,四十八只坛子应声而起,随那白色身影一齐湮灭于夜色。

随即水墙激荡迸泻,巨大的浪花拍打在月桥上,水花冲击着岸边滩涂,原本清澈的白水浑浊异常。紧接着,天边一点银光划出完美的弧度,一枚小小棋子落入急湍之中,忽而月桥下银光大作,白河波浪顺势停歇,翻滚的淤泥也迅速沉降,清澈舒缓,一如往昔。

只有被洗濯冲刷过的月桥,水光明亮了无尘土,无声倾诉着所见非凡。

窗外一阵响动,莲信急忙飘到门口,嘴张得可以塞进一个馒头。

“这是……”莲信指着坛子震惊地看着陆风渺,陆风渺正负手而立,目光深沉。

“很快就会有人找上门了。”

“这这这,里面不会都是尸体吧。”莲信一脸震惊地看着陆风渺。

“不然?”陆风渺转身进了屋。

莲信揉了揉额角:“丢了这么多魂魄,我们居然毫不知情。”

她细细打量着那堆大坛子许久,觉得秦广王可能会好几天睡不了觉了。

她在院子里信步闲逛,吹着夜风。

这院子的确大过寻常规格,虽然修缮得随意,但是很有自己的风骨。梧桐枝叶繁盛,树下石桌正得荫蔽,石子路蜿蜒,花草无人打理倒是长成浑然天成且错落有致,唯有这个池子看着有些乏味,似乎少点什么。

莲信闲来无趣,她咬破手指,血珠一甩,尽落池中。如丝血色在水中蔓延,忽而水上冒出两片铜钱大小的圆圆叶片,很快越来越多的叶片冒了出来,且越来越大,一时半池碧叶堆积。甚至可以听得到莲叶出水的细微水声。莲信笑意恬然,一声响指,六七个嫩粉花苞应声出水,还流淌着晶莹水珠,随即次第绽放了。莲叶半掩娇面,艳红妖娆,似是舞着红裙翩然水上。

这个季节,这个时辰照理说都不是莲开的时候,奈何莲信本是一株红莲,她的一滴血,自然承她的心绪,欣然便开,失意便合。

所谓喜形于色原是有遗传的。

月亮缺了一线,样子有点像白馒头。莲信信步游荡在院子里,坛子似乎被施了法障,空气中没有半丝异味,倒是有药香缓缓飘了出来。

“又在熬药。”莲信喃喃着。

“哗……”梧桐的叶子忽然抖动得厉害。

乱风卷杂着尘土吹得莲信别过脸去,发带飞扬。她利落地祭出莲灯,莲灯火苗不大,但是剧烈地摇曳着。

“阴风。”话音未落,空气中的温度骤然下降。

天边明月一时变得扭曲异常,一如水中漂摇月影。

“风渺!”莲信唤着陆风渺,他已经负手立在门前,长身玉立。莲信暗自长舒了一口气。

“阵眼已破,锁魂阵自然锁不住她们了。”声音一出,令人心定的味道。

莲信看着莲盏,火苗依旧不大:“那,来的是生魂还是亡魂,为何捕捉不到怨气?”

“亡魂。”

此言一出,小院中黑压压出现了一片魂体,像是蜘蛛一般,喧嚣着冲坛子爬去。莲信寄莲灯于半空,缚魂绳一时化作锁链,径直飞去直取最前一鬼的头颅,她一手拖拽,一手化出一把银刃黑柄的月镰出来。那鬼两个胳膊驳着锁链,猛然抬起头来,黑黢黢的脸上依旧是缝了五官的样子,只不过嘴巴已经挣断了粗糙黑线,口角裂到了耳边。它嘶叫起来,一张撕裂大嘴以不可思议的弧度扩张,一团秽气冒了出来,莲信也顾不上掩面一记月镰挥过去,那狰狞的头颅应声而落。刺耳的嘶叫依旧回荡。

她正欲一把掷月镰出去,忽然渺渺萧声传了出来,曲调既非愁苦亦非喜悦,一种淡淡的超然听得莲信汗毛直立。

一道月白光圈以陆风渺为中心扩散开来,他立于梧桐一枝,凝神吹箫。萧声一出,凶灵皆止住了攻势,似是痛苦地蜷曲在地上颤抖。曲调飘渺,月白光圈内线条流动,很快初具规模,银色双鱼咬着对方尾巴随音律游动,外围流云纹逆向流转至繁复,陆风渺衣袂翻飞立于中心,一如天边皎洁明月。

“了凡息妄曲。”莲信一时看得出神,她连忙提起了刚刚砍下的头颅扔到了法阵里。

双鱼身上迅速覆上氤氲气泽,张嘴解开了羁绊,相随游下。黑色秽气被双鱼所散发的月白柔光驱散,两条大鱼将数十只凶灵困于一处围着它们舒展游动,清悦的鸣叫响彻天边。萧声也一改超然端庄变为舒缓和悦的韵味。随即凶灵中起了一阵浑浊的旋风,顺势飘上半空法阵,为阵法银光追逐吞灭。

一时抽泣哭声而起,萧声隐隐暂歇。

院中跌坐了数十个少女,白光半透,都生得姣好,此时已经是寻常亡魂了。

“息妄兽。”莲信冲着两条大鱼欢快招手。

两条大鱼体型庞大异常,几乎占了半个院子,但眼睛只如杏子大小,此时咧着嘴甜甜笑着。相继发出和悦叫声,用大脸蹭着莲信,亲昵非常。

“乖。”莲信被蹭得乱了额发。

忘川水载万千孤魂,河水却平静异常,原是多亏了这息妄兽。身长十数丈,最大长至半里,眼睛极小,不观万千红尘事,全身圆润光泽,不生鳞甲,性格温顺平缓,最擅净化魂体。千余载前,地府怨气祸乱,忘川孤魂欲跟随作乱,有息妄兽为了稳定孤魂不惜以身殉道,想来,正是陆风渺调养息妄兽残魂入阵,借这首了凡息妄曲创阵。

两只息妄兽欢快的亲吻莲信后,游回了光阵,光阵逐渐消散。

陆风渺飞身而下,静静看着哭泣的数十亡魂。

“仙尊,我们死得冤枉啊,”有一女子恸哭着拜倒在陆风渺脚下,一双玉臂却只如木桩,没了双手,“那畜生掳走我们,对我们……百般凌虐。把我们跟一女尸锁在一个法阵里,我们也不知道到底是在哪里,只能日日摸索。直到刚才,法阵忽然破损,我们被一强力吸了过来,实在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啊。”

果然不出陆风渺所料。既然知晓了用的什么阵法,那锁魂之处自然了然于心。

“你们被掳走之前有没有看到那人的脸。”莲信收回了莲灯,立在陆风渺身旁。

一时所有女子都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跟你们心上之人一起走的,对吗。”陆风渺声音低沉且磁。

“是啊,但他不会那么做的。”抽泣声又起。

莲信有点震惊,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男人,能一起迷倒这样多女子。

“我先带你们回地府,等这件事了结了,你们就可以安心投胎了。”莲信恢复了平静神色,每当她如此看向亡魂,她说的话都会变成无可置疑的法旨。

“至于手脚……”莲信顿了顿,“会有的。”

砍手砍足地狱的断手断脚何止千千万,实在不行就从那边挑几副。

莲信拜谢了陆风渺带着四十九个亡魂飘走了,这下秦广王有的忙了。

然而陆风渺没有半点轻松神色,李芸的魂魄并没有出现。

他似乎陷在一种毒里难以自拔,那种毒叫雪染,也叫莲信。明明看起来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却似乎有着相同的本质。

然而他的确中了毒,连他也不能解的毒。说来可笑,到底还是这情毒告诉他,他是怎样的口是心非,又是怎样的违逆天道。

雪染,小小莲妖,扬之仙子,用他教的医术,在他身上下了无解的□□。

一阵夜风拂了拂他的扰扰思绪,清凉透骨,带着,清甜莲香。

陆风渺转过身去,赫然看到那一汪清池上,妖娆灿烂地开满了红莲。他的表情似是凝住,只有目光不住颤抖着。一种巨大的冲击感瞬间击溃了他的神志。就算是厉鬼,是凶尸还是别的什么东西,都没能让他眼中生出半点波澜,这一池红莲,成功地做到了。

这次没有再忍,或者说没能忍下去,一大口鲜血喷薄而出。他倚在身后梧桐上,拂袖散去了地上一滩血迹,然而心却乱到了极致,全身血液肆意激荡。与此同时,眉心一红点隐现。那双平日冷峻的眸子里,压抑着怒火,写满了疯狂。

方才他一心调息凶灵,未曾见到这梧桐树后的一池红莲。

一池红莲。

还能是谁种下。

雪染,他的好徒弟。到底要怎样她才满意?

三尺霜诀握在手里,千年未出的神剑,此时已经不住欢悦地激鸣,带动着那只鲜血淋漓的手似在剧烈颤抖。血色沾染在无暇白玉上,很快被吸食,光芒更甚。

妖印,字笺,红莲。

“你若恨我,何需弄出这样多的人命?只管来取便是。”这个念头在陆风渺的神识里不断激荡,吞噬掉他最后一点理智。

眉心一点鲜红夺目,他负着霜诀,径直消失在夜色里。

莲池之水炸起了三丈高,满池花叶凌乱洒了大半个院子,月光下闪着憔悴的水光,不久化作了目光难察的淡淡血色。

莲信交了差事,趁着秦广王焦头烂额之际赶紧溜了,省得挨骂。

她坐在奈何桥的石栏上望着忘川出神。满脑子都是他的那双眸子,清冷的眸子,平静的眸子,那低沉磁性的话语,坐在海棠花树上喝酒的样子……她看着血色腥冷的忘川,居然满眼笑意。

之后,她心心念念的那人就真的出现在她面前,从背后一把将她抱起。

没有一丝温柔,甚至,非常粗鲁。他把她困在桥栏边,一把霜决寒气倾泻,隔在那危险的距离之间。

颈上一片寒凉刺骨。

莲信背靠着石栏,隆起的石柱抵在她的脊骨上,冰凉而又麻木疼痛。她看着那双眸子,一时觉得十分陌生。眉间一点,几乎刺痛双目。

“你到底要怎样。”深沉而压抑着暴怒的语气,似是暴风雨前的沉默。

莲信觉得四肢百骸都僵硬了一般,睁大了双眼,一时不明白这是怎么了。对面急促的气息几乎扑到她的脸上,莲信不敢喘息,也不敢看他的眼睛。

“你还要装作无辜吗,从前也是,现在也是……”语气一改相逼之势,到了最后竟是有了,几分颓丧之感。

陆风渺盯着她的眼睛,咫尺的距离。莲信看到了他眸子里自己的憔悴面容,还有无比复杂的情感在酝酿,酝酿到了沸腾。

“你想要什么,我给你便是。”他笑容轻挑,指尖轻揩唇角血迹,一双如火的眸子,紧紧钩住莲信,邪魅入骨。

“我……”莲信瞬间睁大了眼睛,她刚要解释,唇就被死死封住了。

如同倾落的豆大雨点打在心上,一阵颤粟。

炽热甜腥,没有给她半点喘息的机会。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滑落唇边,冰凉,咸涩,甘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