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不好了,小姐,小姐不见了。”
卯时初,丫鬟刚要服侍李芸洗漱,找遍房间,发现她不见了。
李更手里的茶盏应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氤氲冒着水汽。
“都找遍了吗?”声音擅抖得厉害。
“老爷,都找遍了。昨晚小的们怕,怕小姐有什么事招呼我们,都没敢睡实了,真的没有一点动静,小姐就不见了。”那丫鬟跪在地上,哭着不住磕头。
李更瘫坐在椅子上,双目无神地愣了半晌,忽然一声大喝:“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给我,找。”话尾却是没了气力。
李更年过半百,膝下唯有一女,且自幼多病,两日前吐血几乎殒命,幸得一神人相助,才保住性命。此番失踪,实在是,九死一生。李更不敢再想下去,况且近日城中又生异端,李芸失踪实在蹊跷……
李更站起身打算赶紧去前头府衙调遣衙役,不想直接栽倒在了地上。
太守府的小厮们四处去寻,又不敢过于声张,只得逢人便问弯眉杏目,唇下有小痣的姑娘是否见过。一来这样来寻简直如同大海捞针,二来,看着架势,永业城几乎人人心知太守家的千金被人退婚后失踪了。大家都觉得这苦命姑娘许是跑到哪里去轻生了。
但是,莲信心知这件事情绝没那么简单。
她本是一夜无眠,太阳初升,便早早跑到了永业城中闲逛。
看着自己脚边的影子,莲信心里毕竟有几分欣喜。她一路走来,听旁人三三两两聊起闲话,也得知李芸失踪了。
她也不知道李芸身在何方,或者说明她性命无忧,或者,就像胡雪莺一样,生魂不知去向。
但李芸却是因为生死簿子与命簿都作了废,此时天命如何,谁人可知?
一身银朱毕竟过于招摇,莲信换了身甘石粉配春绿的打扮,窄袖短衣,十分利落。
急也急不得,为今之计,只能等了,等暗地里之人破出马脚来。
莲信穿行在北市,近来不太平,北市行人少了许多,但还是有不少消息流通的。譬如永南种田的刘老汉家里的悍妇婆娘又把他赶出门了,再有市南头张家香烛店这几天又被人偷了,没偷香料没偷钱就是卷走了所有蜡烛,你说奇怪不奇怪……
看样子,永业除了李芸没有丢失人口,莲信有点灰心。倒是这桃花酥酪的确挺好吃,如翡要是在酆都开一家卖,应该会生意很好吧。
莲信吃着酥酪,神智已经不知道飞到多远了,她想着要是尽早把李芸救回来,或许还能保她一命,完全没意识到对面坐下了一个人。
“吭!”一口酥酪呛到气道里,莲信咳得脸都红了。她侧着脸猛烈咳嗽,对面递过来一方帕子,淡青丝绢上绣的是一枝松柏。
“多谢。”莲信丝帕掩面,帕子上是清幽的兰草味道,还有些其他暗香,莲信一时说不上来。那气味倒是很让人舒心。
莲信稍稍好转,只见对面坐着一清俊男子,二十多岁的样子,高髻以石白发带缚起,笑意儒雅,向她微微点头示意。
“有劳公子了。”莲信将丝帕递了回去,有点不自在。
“姑娘无需这样客气。在下辛峥,辛倚岑。”对面男子白扇轻摇,眼角笑意温存。
莲信心道这天也不热啊,扇什么扇子,脸上还是一脸客气。
“看姑娘面生,不知姑娘哪里人士?”
“我啊,酆,风泽人。”莲信笑得脸上有些累,想要遁走,“公子啊,我还有点事,先走了啊。”
“姑娘,在下还不知道姑娘芳名呢……”
辛倚岑看着莲信浅绿的身影迅速消失在人群里,又看了看剩下的大半碗酥酪,笑意更甚。他把帕子揣回了袖子里,又扫了眼扇面——一面山水,一面五个潇洒隶字“人间无事人”。他一双眼里除了洋溢着笑意,还有些别的东西,一如他的那方帕子。
“这位公子,您看,您先把账结了,二十文。”小二余光瞄着那半碗酥酪,笑容可掬的样子。
辛倚岑一愣:“好好好,不用找了。”
“客官,您慢走。”
一个米白色的修长身影,白扇轻摇,也消失在人群里,倒是与纨绔的富家公子看着没什么差别。
这边两房山的小院子里,有两个人对坐着喝茶。
阳光打在新叶嫩绿的梧桐上,两个人身上净是些斑驳碎影。一个气质绝尘,一个,妖娆贵气。
中间的石桌上除了茶盘,还躺着一小方纸笺,鸭蛋青色,娟秀小楷。
“最近凌虚天要开凌霄花会,你可有兴趣看看。”
说话的是位身着玉石蓝色锦袍的散发男子,衣服上暗纹流动,衣料绣工都不是人间手艺。他一双眼细长有神,较之如翡还要媚上两分。
“无心。”陆风渺转了转杯盖,沉吟道,“近有来件麻烦事,你可知锁魂阵。”
“还有你管不了的闲事。”那披发男子这一笑当真是比下去了众多姣好女子,“太平日久了,魔道千年前一役至今仍没恢复元气,我是不知谁要冤魂何用。”
“是生魂。”瓷瓶压在芙蓉笺上,“还有这噬心虫。”
“噬心虫?”有点花容失色的味道,“从……都绝了千八百年了。再说,这东西……”离陌有些吞吞吐吐,似是不愿在陆风渺面前直言。
这噬心虫本是陆风渺的徒儿雪染擅用之物。
“绝非善类。”陆风渺面容冷峻。
“地府为什么不上报?”那人一双玉手把玩着小瓷瓶。
“因为生魂一直未亡。”
“地府还不知情。”离陌语气扬了起来,有三分轻蔑味道。
陆风渺白衣绝尘,清冷神色看着那一汪清池。今天他看起来有些魂不守舍。
“你要是不这么爱管闲事就不是风渺神君了。”那人似在自嘲,“就算你跑到人间几百年也是一样不消停,你看我,还不是千年快活自在。”
风渺神君是陆风渺的尊号,他自近千年前起一直行走人间,再未返回天界,天上仙多口杂,多半说他是被贬黜了,只有这个离陌还时常下界与他走动。离陌原是先天帝的座下鸑鷟,即紫凤,后来天帝羽化,他便成了一等一的闲散神仙,的确如他所说,自在千年了。
“对了,冉歇最近寻遍了三界也没找到芳止半点影子。”离陌语气忽而低缓,“按理说我们这一族涅槃了无非是受一场火劫,芳止没有躲着冉歇的道理。”
陆风渺目光变得很深远:“或是转世为人了。”
离陌有一丝吃惊。“又没有遭贬黜,怎么会下界了呢。”他顿了顿,“不是,我是说受场火劫不至于如此。”
陆风渺轻轻撩着盖碗。
他又何尝不是亲眼看着雪染化为齑粉,连魂魄都没剩得半分。又为何雪染当年的妖印会再次出现在他面前,还是出现在一个年纪仅仅几百载的地府阴差脖颈上。
陆风渺回想那场花雨,蓦然出了神。心口的撕裂疼痛牵扯着他的神志。
有些事情不是他不想深究就能躲得了的。
“下来吧。”陆风渺一盏茶撂到桌上,声音颇有些威严。
从房上慢悠悠飘下来一棵小白菜,笑着以解尴尬:“我就是看云彩哈,啥也没听到。”
“诶,风渺,你看今儿天真好,万里无云啊。”离陌望了望天,语气飘得很。
莲信真想瞪他一眼转身就飘,到底还是压下了一口气,挑着嘴角似是含笑:“仙君哪里的话。”
“神君。”离陌还看着天,理了理袖子,声音拉得很长。
莲信眯起了眼睛,心道这厮居然是陆风渺的朋友,不过,好像也是莫名地合适呢。
“又出了什么乱子?”
“李芸失踪了,今天早上。”莲信打消了腹诽。
陆风渺没有半点吃惊神色。这样一来今晨石桌上忽然多了一张字笺就可以可以解释了,李芸的绝笔。
“永业城中除了李芸外,应是无人失踪,之前发现的女尸原是一风尘女子,后嫁做妾室,这二者之间必定有关联。”莲信正色道。
“情伤?”离陌似是无心一提。
“有人希望我这么想,不惜涉险送来证据。”他的眉头微微皱起,微阖了双目,“不自量力。”声音陈缓而威严。
离陌低头匀着杯盖,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司医药本是济世苍生,凡人皆以为医神慈眉善目,有求必应,连悯生祠的塑像也不外乎如是。但眼前这位,千年前一役诛邪魔污祟,一柄霜诀,杀伐果断,纵是战神也犹敬三分。
莲信呆呆地看着陆风渺,他闭目无言,却是,攥紧了拳头。
“一道尊席,叩谢师恩。二道台甫,明灯渡我身。三道慧鉴,此生无所憾。四道慕郎,今生难再,以此为念。”
李芸写的绝笔在陆风渺心中反复浮现,胸中撕痛激荡,压抑良久的情绪最后还是被这小小一方纸笺,轻易触发。
“师父,风渺仙君,陆风渺,你不是心系苍生吗,我便要降灾降难,倒要看看,你是否也会心痛。”
“师父,是雪染错了。可……”
“先生,收我为徒吧。我要学习医术。”
“为什么救我?”
血云漫天,失去操控的怨气似蛟龙肆意游弋于穹窿之下,虫尸腐骨满地,血腥夹杂着恶臭浸泡在浩荡血雨里。西方颢天、东方苍天飞来的骨索配着地狱魂勾组成了天然刑架,缚着一女子。一身红衣妖娆胜于黄泉开遍的百里曼珠沙华,猩红的眸子,死死盯着他。
那目光,是恨,是快意,是难以置信,是,爱。
陆风渺抿了一口茶,喉头甜腥上涌,他的手抖了一下。
“你怎么了?”莲信一时情急。
“无妨。”陆风渺依旧是那样波澜不惊的神色,他合上了杯盖,遮住了一杯猩红。
他捏着那张纸笺,青蓝色的藏花纸瞬间化为齑粉。
挑衅,好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