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和衣而眠,一人端坐凝思,如此一夜。
莲信还没睁眼,只觉得头疼得很。她撑着脑袋迷迷糊糊坐起来,发觉自己周边的景物十分陌生。
她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是,难道昨天出差事被人暗算扣了起来?瞬间她想到了之前那位被困了几百年的鬼差大哥,额角渗出了一滴冷汗。
她捏着柔软的被子,看着周边的景物,四面白墙,小桌茶盘,分明只是寻常家庭的摆设。昨天晚上交了差事,她,飘去了……永业?白河?海棠树?
海棠树!
她迷迷糊糊不记得到底发生了什么,就知道自己在树下偷看陆风渺,偷看……
这是,被发现了?之后被暗算圈禁了?想到陆风渺冷峻的目光,莲信本就昏沉得头更疼了。
她刚翻身要逃,一个月白身影进了屋。
她双那睁得硕大的杏眼不偏不倚对上了那双她现在最怕的,最不想见的,清冷眸子。
“啊,你要做什么?”她这一嗓子,陆风渺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又慢悠悠回头看了看身后,空无一人。
“这话应该我问你才对。”陆风渺低头看着手里的药,语气平淡得很。
“这是哪?”
“我家。”
“我为什么会在这?”
“你真的很想知道吗?”陆风渺看着她。
莲信一见那双眼睛,立马就像泄了气一般,她手里揪着被子看往别处。
“你阴气太重,我不把你带回来可能害了不知情的人。”
莲信真后悔出门前没听秦广王的话,好好拿忘川水洗洗,只怕阴气不够重。
“那你怎么没事。”
“我不是人。”陆风渺神色平静,“人看不到你。”
莲信压制住笑意:“那你是谁?”
陆风渺没有答她,径直出了屋子:“桌上药喝了。”
莲信觉得有点怪怪的,眼前这人与昨日遇见的那人虽然长得一样,但当真是一个人吗?
还有,昨晚发生了什么。
她脑袋昏沉得厉害,爬起来坐在桌子旁边乖乖把药喝了。温热而不烫口的温度,就是,实在太苦了些。
莲信突然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要,喝药?
她大致收拾了收拾屋子,这屋子里本来也没什么。
陆风渺正在院子里晾衣服。
莲信一时觉得自己没睡醒。她环顾了一圈,怎么看都是个寻常人家的样子。这若是梦也的确匪夷所思了些。
“为什么让我喝药啊。”莲信有点迷茫,“我又不是人。”她说完这话觉得不大对劲。
“因为有病。”陆风渺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莲信听了撅着嘴拔腿就飘啊。
陆风渺忽然停下了手中的活儿:“你以后,少喝酒。”语气难得认真。
莲信有点不明所以:“哦。”
那红色人影消失于天边,陆风渺依然在晾他的衣服。
过了约莫两炷香的功夫,那个红色人影又出现在陆风渺面前:“你快来月桥这边看看吧。”
陆风渺冷冷看了她一眼,低头喝了口茶。
莲信觉得自己刚才的确有些唐突,语气变得服软不少:“这事不大简单,可能,可能只有你能看出些门道。”
她跟在陆风渺身后飘着,觉得,自己喝完那药也不大正常了。
眼前的树梢飞鸟急速地往后退去,她看着眼前衣袂飘飞的身影有点失神。
原是她只身出了两房山上的小院子,没意识地飘到了白水上,却见月桥上人声鼎沸,她仔细一看,白水上漂着一具浮尸。脸朝下,长发散乱一团,身着一身红色袄裙,看这衣服,莲信自知绝没见过她。
淹死之人往往阳寿未尽,死得突然,有时没有鬼差来引路,便在死去的水域做了水鬼,时间长的成了水祟。
她飘到浮尸身旁,那块水域绝对没有魂体。
她就坐在月桥的石栏上,看有人从船上撒了网捞那女尸引往岸边。更有好事之人牵着女尸的衣服将她翻过身来。
一瞬间,没有了任何声音。
较之昨天通判娶亲的场面更为可怖,众人面面相觑,没有人说话,甚至忘了喘息。直到有一孩童的哭声炸雷般传出,人群惊呼四散,不少人摔了跤掉了鞋子也顾不得去捡,拥挤的月桥上瞬间空无一人。
莲信依旧坐在石栏上,脸色也不大好。刚才稍稍缓解的头痛又席卷而来,隐隐跳动的太阳穴告诉她要有麻烦事来了。而且可能是几百年来最麻烦的一件。
两人一路无言。没有一盏茶的功夫就到了月桥上。
永业被一条白水分为永南永北,月桥如纽带联通两岸。一般情况下,除非宵禁,月桥上总有行人往来,此时正当辰时,月桥上空无一人,着实有些奇怪。
白水岸边躺着一红衣女子,陆风渺看了看,也是沉默不语。
按理说鬼差没见过什么样的尸体?
莲信的确是没见过这样的。
飞身到近处,两人看着这尸首一时无言。
河风带着腥味拍在脸上,稀释了尸臭。
湿漉漉的散发遮住了半张脸。泡胀了的皱皮贴在骷髅上,青灰而发白。整个脑袋看起来就像一个缝得粗鄙的沙包,双眼,鼻孔,嘴皆被粗线细密缝死,针孔泡得久了已经开始翻着皮微微腐烂,想来是活着的时候挣扎所致。
活着的时候。
整个尸身上好像覆了一层粘液,看脸上形容,似乎受尽了千般苦痛。
陆风渺一柄白扇抬了女尸的胳膊:“死了不足一月。”
袖子下空空荡荡,手脚看来都被砍了。
可是死了不到一月的尸首不可能是这样的形容。
二人目光下,胳膊泡胀的皮下隐隐有细条状东西蜿蜒蠕动,长约一指,筷子粗细。转眼扇柄飞速一捋,泡得发白的手腕断口处飞出一条白色的细长肉虫来,那虫子挣扎扭动着,在泥地里翻滚。
“噬心虫。”陆风渺神色凝重。
那虫子上忽而起了一小团火,剧烈扭动了一会就任由火烧了。
“火烧不死它。”陆风渺看着女尸。
“这可是业火。”莲信有些吃惊。
“业火也没用,噬心虫非寻常之物。”陆风渺停顿了一瞬,“只是千余年前噬心虫全部集结为一体,本应铲灭殆尽了。”
“那这条哪里来的?”
“不知道。”
“那怎么能杀了它。”
“寻常仙法。”陆风渺依旧端详着女尸,“不急于一时,先留着它吧。”
莲信捡了根柳枝挑着虫子放进了小瓷瓶里。
如果缝起五官是为了让人认不出样貌的话,砍去手脚是为了圈禁?地府应是没有收到魂魄,如此死状,必是化为厉鬼了。
莲信皱了眉头胡乱猜测着,她祭出莲灯来,火苗细微,此地并无怨气。
这就有些奇怪了,怎么会没有怨气,死前生缝五官,剁去手脚,又有噬心虫蚕食五脏,便是不作厉鬼,也必然怨气冲天,尸首上必然沾染得尤为厉害。
莲信站在一旁疑窦丛生,只见陆风渺蹲下身去,解了女尸的衣带。
女尸泡在白河里也不知多久,衣服现下仍是湿哒哒的,但丝毫没有凌乱迹象。三层衣物穿得极为规整,陆风渺的手动作利落,衣物一层一层掀了开来。
莲信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袄裙剥开,只余中衣亵裤。没有一丝犹豫,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抹去了最后一丝云雾,没有任何掩盖。
“你这是做什么。”莲信皱着眉别过脸去。整个月桥周围,果然只有他们二人。
“检查。”陆风渺神色瞬间严肃,他极快地拢好了女尸衣衫,“这件事的确有些麻烦,你需翻看地府最近有无丢失魂魄,或者,”
“或者?”莲信越发迷茫,她原来觉得要遇上生平所见最厉害的厉鬼了,此番看来,那可能也无非是件小事。
陆风渺起身瞟了一眼地上女尸又看着莲信的眼睛:“此人没死。”语气平淡,一如刚刚让她喝药。
莲信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怎么会没死,人都已经这样了!”
地上女尸已经开始干燥,泡得肿胀的皮肤逐渐干瘪下去整个看上去更像一副有皮包着的骷髅骨架。
“你自己去找来生死簿看看吧。”陆风渺用帕子擦着刚刚清洗的双手和扇柄,“你最近不用去索命了。”
莲信听得云里雾里,陆风渺已经没了踪影。
她决定先回趟酆都去回禀了秦广王再做打算,心里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凡间之事莲信和陆风渺都不便干涉过多,女尸仍极为骇人地躺在滩涂泥地里,静静等着官府来人收尸。只是,脸上盖了一块素白帕子。
郡守千金昨天出了那样的事故,太守府还哪里顾得上有什么命案,自然公事搁置了。
郡守一早去了通判府,忙着去说些好话,但是只怕于事无补。
客套话自然说了许多。
“张兄,毕竟小女是贵府风风光光迎娶走的,如今小女病情已经平稳了,别让这点小事毁了大好姻缘不是。”郡守李更赔笑道,眼角褶子也一把了。
“不是我说啊,改之兄,我们张家就这么两个儿子,如今子朝不争气,成婚日久仍是无子,我还盼着子旭得以承继香火,贵千金我们实在高攀不起。”通判话说得客气,可是意思已经很清楚了。
太守了变了脸色,自古女子出嫁,哪有被退回来的道理,何况他身为永业的父母官,脸面实在是太过不去了。他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通判竟一点不顾他的面子。
“我们芸儿可是你张家明媒正娶嫁过去,哪里是你想毁这个婚就随便能毁的。”
脸一撕破可就没好话了。
“悔婚那是便宜了你们,出嫁从夫,就是我们子旭一纸休书休了李芸,你这个当爹的也是没有一点办法。”通判实权远大于太守,李更如此跟他说话,他便有些气不过了。
“那我问你,若休我儿,七出中是哪一条?”太守势弱了。
“你倒来问我,身患恶疾倒是隐瞒得不错,亏得昨天这一闹,要不然还得说是我们张家虐待死了你们李家千金不成。”通判反唇相讥。
“你你你!”李更气得拂袖而去。
他前脚刚走,通判就让人赶紧抬着大轿子送李芸走,还要鸣锣开道,生怕别人不知道这是通判府遣送太守千金。
河滩上的红衣女子静静地躺着晒太阳,眼睛虽然缝上了,但是阳光依旧温暖了她微腐的肌肤,被啃食得千疮百孔的心此时平静得毫无波澜。
月桥上只有那一乘轿子,也因着避讳桥下,行得极快,锣声孤寂而嘹亮,也不知为谁而鸣。
“避让,太守千金回府了!”
“咣”
……
轿里大病未愈的女子一脸苍白,泪无声地滴在衣裙上,已经洇透了一片。贴身陪嫁侍女都被杖毙了,她如此更为孤寂。颤抖着猛然作呕,浑黄的药汤倾在碧色衣裙上,没有一丝血色。眸色绝望更甚。
桥上桥下的女子,本质上,其实是相通的。
流宁塔尖上站着一人,他看着眼前景色,满目笑意。白扇轻摇,白水月桥还有两点鲜红在他浓于墨色的眸子里闪烁。
春日艳阳明媚动人,怪不得世人总将其与少女作比。实在有趣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