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身为鬼差

人世之于天地,一如尘埃芥子。只是这些尘埃有了心念,因着这些心念,也可众生皆活,也可归于寂灭。

然而毁天灭地只是句口头空话罢了。

心念摇摆的是世人。心定了,擢升飞仙也是有的;一念沉了,无边地狱静候归期。

但是像莲信这样生于地狱长于地狱的倒是不多见。

话说地狱亦有根本地狱,近边地狱,孤独地狱。

根本地狱又分八热地狱,八寒地狱。

八寒地狱有八层,最底层就叫大红莲地狱,次之为红莲地狱。

红莲地狱最为寒酷异常,困在此处的人,往往冻得皮肉血红,龟裂成八瓣,鲜血淋漓,远远看去好似红莲盛开,因此而得名。

莲信不喜这么介绍红莲地狱,那些人冻得皮开肉绽一点也不像红莲。

是了,她本是株长在地狱底层的红莲。

那些地狱囚徒受尽千般酷刑,自然每日流下不少鲜血。这些鲜血顺流汇聚,于大红莲地狱汇聚为血池,滋养了一池妖冶红莲。

莲的本性便是出淤泥而不染的,况且日日听地藏王菩萨诵经,莲信就这样在地狱长大了。双眸明净,肌白胜雪,倒让人以为她是什么仙子。

真心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据说她化形那日,阴界极为罕见地下了血雨,忘川几乎万年平静无波,那日竟起了滔天风浪。众人都以为莲信一定是天地造化的灵物,后来才得知是天上有位神祇羽化,天劫浩荡了三界。说起来也不是第一次了。

而莲信只是阴间一普通灵物罢了。

她守了也不知多少年的地狱,终于有一天上面给了她一个好活儿。

说白了就是一殿秦广王那缺个阴差,捉莲信上去顶些日子,然而这一顶顶了小几百年。

后来她才知道是有个阴差被阵法困住了,足足让他要去索命的那人多活了几百年。秦广王听说了自然很生气,将那人打入了红莲地狱,而倒霉被困了几百年的鬼差大哥刚好顶了莲信之前的差。鬼差大哥从此天天守着那人,看她受尽诸般酷刑,倒不知是什么心情。

也算是,一段孽缘吧。

怎样无非都是过日子。

阴间最好的景致便是那一道忘川,河水为血,两岸彼岸花妖娆血染,映衬着漫天血色霞光。其实也是有些单调的。一边是冥府,一边是黄泉路,奈何桥弯弯,往来行人无数,倒没见得谁不失魂落魄。

左右好不好看也是这一遭的最后一眼景色了。

忘川里有无数难以投胎的亡魂,河水腥冷,平静得毫无波澜。

她有时坐在忘川岸边唱歌。没有歌词,更不知是哪里来的曲调。脚丫泡在忘川里,她就这样看着漫天彼岸花低声吟唱。

嗓音有些难以言说的厚重质感却不失灵动,空灵曲调唱尽了人世飘渺。

奈何桥上的行人听了跪倒在地抱头痛哭。孟婆也顾不上盛汤了,站在桥头望着莲信,早已没有多余感情的一双眼里凭空湿润了些许。

三三两两的息妄兽跃出水面,应和着她流转的歌声,带着水花翻腾出极好看的弧度。

就连忘川里的那些孤灵,也浮到了水面,黑压压一片,毕竟这里的人谁还没点悲伤往事。

太多矛盾在她身上集结。

莲信于阳间行走,陆风渺一眼就看到了她——难得一身红衣无半点生气,气质倒是有些返璞归真的纯净,这种感觉居然如此熟悉。

莲信索命来得早了,跟在李芸后面等她咽气,不想被陆风渺看到了,丢了差事。

往往大夫看着病人的时候,她就立于一旁静静看着大夫,然而从来无人知晓她的存在。她只知道陆风渺绝非常人。

再者,往往她站那等着的时候,那些大夫都是一脸土色:“老夫无能,实在是脉已离根,老夫告辞了。”她便马上能牵了魂魄去交差事。其实也有人是吓死的。

莲信这样泛泛地想着,一脚已经迈进了阎罗殿。她在一殿秦广王手下当差。

十殿阎罗,原来一殿本是阎罗王的,只因阎罗王心善手软,经常放冤魂还阳昭雪,被贬到五殿去了。

“大人,李芸我没能带来。”李芸是那新娘的名字。

秦广王忽然怔了一下:“你说什么?”

“我说,人没带来。”莲信正色道,“有人把她救了,还让我走了。”

“让你走你就走啊!你怎么那么听话呢!我就说好端端的姑娘当什么阴差,就得找那些长得青面獠牙的啊。”秦广王气得说起了糊涂话。

“咳。咳。”边上整理生死簿的牛头清了下嗓子。

“属下无能。”红莲交上了索命的条子,“只怕是,还得劳烦大人与司命星君联系联系,把生死簿李芸那页校对了才是。”

秦广王捻着胡子,听莲信说要改生死簿,胡子一下也揪掉好几根。

“胡闹!那生死簿岂可随意更改?逆天改命你可知是多大的罪过!”

莲信一脸的无奈:“那您说,现在人已经死不了了,我也没那本事把魂勾来啊。今天遇到的大夫实在是太厉害了些。”

“大夫?”秦广王思忖了一会,终于是想起来了,“你是,碰到陆风渺了吧。”

他浓密的眉毛忽然皱作一团,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唉,也罢。”

天上地下敢跟冥府抢人的大夫,也就这一位了。秦广王揉着太阳穴,叹了口气。

“好了,本王已知晓了。”秦广王把索命条子放到灯火中点了,缓声道。

莲信交了差事,出了秦广王殿,她也不敢多问,这陆风渺到底是什么人啊。

“陆风渺,风渺。”莲信轻声重复着,字捏在唇齿间,倒生出了几番别样韵味。

莲信住在酆都无妄城里,自迁任鬼差后,她便搬离地狱血池了。

无妄城常年点着灯火,酆都是没有黑夜白昼的。砖石路上一层薄薄金辉,红黄光点映衬着黑黢黢的房屋,只见血色穹顶下人影匆匆。

一处小院便是莲信与如翡的家了。

“如翡,我们去看折子戏吧。”莲信坐着捏如翡的耳垂,如翡正趴在院子里的石桌上。

如翡抬起头来,一脸青灰,头上冒着靛蓝鬼火,眼睛凸出布满血丝,舌头湿哒哒伸得老长:“谁乱丽跟里去。”

莲信抱歉地捏捏如翡的脸:“我不是有意迟到的。”

的确是有公事不是吗,除了她在如翡的墓碑上坐了一会,耽搁了一些时间。

“里知道搂搂多想看辣出丽拉!”舌头太长明显阻碍说话。

如翡现在简直就是目光凄惨的,恶鬼。

“啊,你说什么?”

“我说,你知道我有多想看那出戏吗,我等了好久了。好不容易那个戏班的人才都死齐了,你再不去看他们投胎了可怎么办。”如翡一下子收回了她那副恶鬼形容,一双桃花眼明媚动人,瞪着莲信,倒有几分,撒娇的味道。

“那,我们明天赶早去吧。”莲信笑起来眼睛像好看的月牙。

“一言为定。”

莲信有时也很难想象如翡这般娇憨可爱的女子怎的也会动了自杀的念头。

话说起来其实挺长的。

那年莲信第一次做鬼差,如翡第一次做鬼。

她坐在一旁的凳子上看如翡哭得双目红肿,已经没了眼泪。如翡拿起了剪刀,冲着脖子要扎,犹豫了几次终究没下去手。她又扔了剪刀跪在地上哭了一会。

莲信在一旁摇头:“傻孩子,你现在寻短见都怕疼,你可知自己若真的因自杀下了地府,又有多少刑具等着你,可比这剪刀扎脖子痛苦千百倍。”

如翡自然什么也听不见。她哭得嗓子已经几乎全哑掉了,又踉跄着转而翻出了金元宝。

“这是要吞金啊。”莲信有点皱眉,“吞金死得最慢了……”

莲信站起来,看如翡把婴儿拳头大的元宝放在嘴里,足足喝了一壶水也没咽下去。

“比嗓子眼还大了,怎么咽得下去。”莲信又摇了摇头坐了回去。

一会儿屋里踢门进来一个中年妇人,满脸横丝,是三角眼大嘴岔的形容:“哟,还没死呢。你瞅瞅你这副样子,人不人鬼不鬼的,我要是你,干脆死了算了,活着我丢不起这脸。”她说这话,拿小指狠狠戳了自己的脸,又狠声啐了一大口。

莲信琢磨着剜舌地狱怪不得最近人这样多。

这边如翡气得一声嘶喊,声门早已破损,带着撕扯感的哭声听得莲信皱了眉头。

“江云!江云……江云……”如翡一声声唤着,声音一声低似一声,猛然吐了,净是些清澈血水。

“恬不知耻的东西,还喊老爷的名字呢,你也不照镜子瞅瞅自己是什么东西。”那妇人猛地关门走了,余晖照着,门板上有她扭曲的影子,“哎呦,夫人,您怎么到这来了,放心吧,里面一会就干净了,快别脏了您的眼。”

如翡眸子里游离的一丝星火,倏忽灭了,只剩下了令人望之嗟叹的死灰空洞。

莲信觉得还是守着地狱见得清净些,她颇为同情地看着如翡,却什么也做不了。

一根白绫飞舞梁上,如翡站在凳子上吃力地打着结。

如此当真是死结。

莲信心道你哪怕扎了脖子,吞了金子死,也要比上吊好上十倍啊,至少少受些苦。

若是绞刑死得倒不甚痛苦,只是这寻常上吊,踢了一脚凳子,力已经泄了大半,筋脉颈骨断得并不彻底,往往气血都涌上头部滞留,死得漫长且痛苦异常。这些都是她之前在地府听其他鬼差们说的。

咣当,凳子翻倒在地,房梁吱吱嘎嘎响了一声。

凝滞的空气里飘着细不可闻的抽噎,静得令人止住了呼吸。

原来惨白的脸瞬间变得紫胀且面目全非,莲信站在她身下,如翡的身子在她面前剧烈地晃着,修长的手指抠得青白,几乎掐进肉里。

浅青色的留仙裙上逐渐洇湿一片,隐隐有血的颜色。

青紫的脸上,暴突的血色眼球下淌出了两行血泪,蜿蜒徐行。此时身子无力地耷拉着钟摆似的摇晃,此外没有了任何动静。

莲信翻了手掌,上面忽现一盏血红莲灯,灯盏上的花瓣如绽放般打开,火苗猛烈地烧灼,火舌几乎舔到天花板。这便是焚尽怨气的业火。

夕阳忽而洒进了屋里,原是西风吹开了小窗。一缕斜晖打在了如翡的尸首上,凝滞的血红眸子闪闪发光,青紫的脸上,所有扭曲狰狞也覆上了一层橙色柔光。

忽而飘渺的唱经声随西风游弋,似是流金般倾泻回荡。

“前尘散去,业火了却罪与怨,闻说大道顺于天,广陌断前缘。”

声音空灵哀伤,恍若隔世一般。莲信面容肃穆,一手立掌闭目吟唱,飘舞的红色发带伴着手中莲盏在夕阳下一如陈年画卷。她面前的尸首丝丝缕缕地抽离着白气。

这是莲信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唱断念咒。

断念声起,前世记忆与本人再无瓜葛。如果孟婆汤可以使人忘记,那么断念咒是使人暂时放下。

莲信心生怜悯,却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鬼差索命引路,却绝不能干涉亡魂的任何缘孽情仇。鬼差的大戒便是动情。

梁下依旧摆荡着。莲信面前出现了一位秀美女子,青丝被一玉簪挽了一个卷,如瀑长发顺胸前而下,白皙的面庞上一双桃花眼极为传神。她一身素白,手里有一团白气,是魂气。如翡面容释然,静静看着手中白团,唇角竟是含了笑意,如此看来与生前判若两人。

莲信有些咋舌,原来如翡已身怀有孕,只是腹中胎儿尚未成型,自然也是死了。

如此,一尸两命。

栓魂链缚着如翡的手,那一团魂气莲信用白瓷瓶装好了放在怀里。

擎着一盏莲花灯,照着脚下黄泉路,银铃清脆作响,飘荡至虚无。莲信这一走走了几百年。

如翡最后也没化作厉鬼,她自己以为是因为孩子。其实是断念的缘故。

秦广王前审过堂,自杀,还是怀着孕自杀,指定要分配到其他各殿阎罗那里受刑的。

照过孽镜,按着罪孽分配到各殿,这便是十殿阎罗的规矩。

孽镜上刻着一行字:孽镜台前无好人。

然而如翡照了,却只有一幅场景:宴会上觥筹交错,她琅琅弹着琵琶,周边有人把酒杯抵到她唇边要灌她酒,这时出现一风姿绰约的公子护在她身前,夺过酒杯一饮而尽,随即转身离去,却临了回眸。就是这回首一眼,让她那一双桃花眼,泛起了羞涩的温存笑意。

如翡见镜中场景,竟如看他人故事,只是木然地站着。两旁小鬼也不知所措,这算是什么罪孽,又要发往什么殿啊?只得又带到秦广王面前。

最后秦广王也犯了难,如翡诉说再无心眷恋人世,求在酆都了此残生。

很多鬼都不想投胎的,可要都是如此,酆都早就盛不下了。

秦广王翻了好几遍如翡的册子,也实在没什么罪过,倒是生平清心自爱,为人仗义,也算有些功德,自杀这件事……

莲信这会儿开口了:“大人,属下在一旁守着得见,如翡姑娘本是不愿死的,只因有一妇人恶语相向,相逼所致。”

秦广王一拍惊堂木:“好了,本王判你去油锅小地狱。”

如翡早已心如死灰,倒也毫无畏惧的样子。

莲信:“大人,这姑娘委实冤枉。”

“不知你生前做饭手艺怎样,今后去油锅小地狱司炸人一职。”秦广王倒是很难见到和悦颜色,“你的孩子终究未成人形,难以轮回转世,放他到忘川也算给他个安宁吧。”

冰冷的阎罗殿上,如翡长拜不起。

据说后来炸人部生意好得不得了,很多色鬼听说油锅小地狱来了位美娇娘,争相要去油锅里洗个澡。当然,这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