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风拂雪意,烟柳半掩桥。
永业郡浸在人间茸茸四月里,诗情画意不可方物。
着眼今日,四月十四,宜婚丧嫁娶,倒是个黄道吉日。
长街路白,自远处瞧着,一队火红人马浩浩荡荡而来。紧接着听闻鸣锣紧似雨点,鞭炮唢呐不歇,长街上顿时人声鼎沸。
这新郎官乃是新任通判次子张凌张子旭,身骑高头大马,满面意气风发,不住向路边围观群众拱手致意,笑意难掩。花轿紧随其后,轿帘上以金银线绣的海波锦鲤在阳光下璀璨夺目。那花轿周边又随行八名侍女,皆手持香炉,烟气氤氲,百步袭人。迎亲队伍足足绵延半里,太守通判两家联姻果然气象不凡。
路边上的百姓们无不三两成群说笑着眼前的热闹,整个永业沉浸在满目春-光喜悦中,只有一个月白身影半隐在人群中似乎显得格格不入。
那人长身玉立,一袭素色苎麻道袍,额边发缕拂在煦煦风中难掩其清冷神色。尤其是那一双眸子,明明极平静,却令人不敢直视。
此人正是陆风渺。
这倒的确是趟与众不同的娶亲队伍。不是因为浩浩荡荡上百人,而是因为,仅仅多了一个人。
此时陆风渺忘川般平静的眼波中蓦然泛起了一丝涟漪,他双目微阖,转瞬吵闹人群中已然没了他那皎洁身影。
只因他见到了绝不该出现的场景:一身着银朱罗裙的女子紧随在那花轿之后。虽是烟气朦胧且满眼喜庆红色,那人却如锦衣夜行,打眼得很。她很白,白得几近透明,倒像是,梨花瓣子。
所有人还沉浸在热闹喜悦之中,然而目不可及的无边血色却已经开始逐渐蔓延了。就像一片雪花静静落在树枝的积雪之上,很轻,很静,但那根树枝却蓦然折断了。
喜庆喧嚣的唢呐吹得人思绪也开始混乱了。
“小姐,这就快要到了。”轿旁一侍女的音色倒还清亮。一双丹凤眼虽不大,却是生得有几分韵味,此时已被香炉熏得通红了。
她听得轿里没甚动静,又提高了些调门:“小姐,这就要到了。”
依旧没有答复。
那丫鬟腾手撩了轿帘,见那新娘子倚着后壁正坐,凤缠花团的盖头随着轿子摇摆得一颤一颤的,她又唤了声小姐。
随即边上有其他丫鬟拍她:“你别喊了,小姐今天出嫁是不能说话的。”
她低声应了,立马垂下了头走路,暗自后悔自己多言了。
然而新嫁娘对面的确坐了名女子,一袭红裙,肌白胜雪,正是刚才尾随在轿尾那人。她纤长玉指在新娘嫁衣上细细描摩着,似是抚平金丝凤凰的绮丽尾羽。新娘端坐不动,对面那女子眸中满是嫁衣光彩,却无半点波澜,一如寂寞死水。整个人仿佛是牙雕美人,美则美矣,全无半点生气。
那红衣女子的目光忽而闪了闪。
“时间快到了。”
血滴在红绸的牡丹暗花之上,逐渐洇透,反似无痕。
好在,快到了。
这边的通判府已是张灯结彩,门前小厮利落地扫着爆竹皮屑。
“手头都给我麻利着点儿。”一个肥胖的中年男子不耐烦地催促着,正是管家,“哎呦喂,这可都过了吉时了,就算马上拜堂也晚了啊,现在都要到午时了。”管家小声嘟囔着,心里着急又怕别人听到。
喜乐声越来越近了。
府门大开,周围皆是看热闹的民众。唯有陆风渺独自站在通判府大门前,难免遭人嫌隙。
那管家眯着小眼从下到上扫了几遍陆风渺,歪着嘴笑了笑。他到底还是走上前去,微微低头行了个礼:“这位公子,迎亲队伍这就要到了,您看,您那边请可还方便。”
陆风渺似是没听到的样子,背对众人,看着远处的队伍,眼神有些飘渺。
那管家见状立马敛了皮肉上的笑意,眯着眼看陆风渺,转而瞪着那些小厮:“敬酒不吃吃罚酒!上!”
“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通判郡守两家的婚事你竟是也敢来闹!你若是识趣些,赶紧给我有多远滚多远。”管家招呼着那些家丁,“打打打!别打死就成,给咱家喜事添了晦气”
周围人群有些骚动,不过他们本来就是来看热闹的。
家丁一拥而上,扫帚转了头,一水儿的棍子指着陆风渺的脸。
陆风渺神色依旧,只是沉声道了句:“只怕你们的喜事转眼成了丧事。”语气近乎冷酷,声音不大,但看那骚乱,几乎在场者都听得一清二楚。
管家气红了一张胖脸:“给我打,奔死里打!”
陆风渺一柄白扇,身法极快。扇柄迎棍而上,木棍皆应声而断,他旋身走扇,衣袂翻飞,待到开扇时,满地断把儿扫帚,家丁空着手面面相觑,倒是没有人受伤。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由府里出来个锦衣男子,“还不给我住手。”
“大少爷,”管家见了那男子一脸惭愧,“也不知道从哪来的混账在这口出狂言。”说罢,指着陆风渺的手都抖了一抖。
那通判长子张辰扫了扫陆风渺,随手一指招呼小厮们收拾了残局。“便由着他,看他能闹出个什么花来。”他左眼微微眯了眯,似是咬了后牙。
这边混乱的会子,那迎亲人马已经到了近前。
新郎骑在马上,扫了眼陆风渺,皱了眉头,却是没理会他。
器乐鞭炮恰到好处地停了,花轿刚好落在府门口。
新郎翻身下马,疾步从陆风渺面前走过,嘴角抽了抽,到底还是没说话。
陆风渺只是冷冷看着他。
那张凌立马行至花轿那处抱他的新娘进门。掀开轿帘,他见自己的娘子端坐轿内,长长出了口气,一把抱了她出来。下了轿子,令他颇感意外的是,新娘没有顺势挽住他的脖子,而手臂就那样,垂着。
路边众人的神色已像凝住了一般,就连管家和大哥也白了脸色,满目惊恐。
新郎望着众人,忽然觉得脖颈僵硬,面前事物似在摇摆。他已是抖得筛糠了。
坠着盖头的玉币压在胸口几乎没有起伏。那新嫁娘向下垂了脑袋,手臂无力地耷拉着,任谁看着,也全然不像活人了。
也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嗓子:“这该不会是冥婚吧!”
话音未落,在场众人有如一勺凉水扬进了热油锅一般,瞬间炸乱。
新郎只觉怀中似有千斤重,一下子瘫坐在地,新娘以一种扭曲的姿态躺在他怀里。盖头上绣的飞舞金凤刺得他双目灼痛,
他下意识地颤抖着撩开了厚重的盖头。
大片血色。
只见他那还没过门的娘子,双目半睁只余满是血丝的眼白。此时她口中血如泉涌,下颌脖子上满是尚未干涸的大片血迹,脸上血路蜿蜒,鲜艳更甚朱唇。青白难掩的脸上匀着嫩粉的胭脂,鲜红花钿刺眼,正午艳阳打下,一如白日鬼魅。
“死人!”
新郎一声惊呼已经破了音,围观众人慌忙四散。这见了血的热闹,可不是那么好看的。
然而周围一片大乱之时,那素白身影已是站在二人面前。他的眼神扫了一下二人身后,利落蹲下身去,修长手指捏了新娘的雪白脖颈,圆润指端微微陷进皮肉里。
张凌惨白的脸上满是汗水,他瞪着陆风渺,脸上五官扭曲作一团:“这是怎么回事?你是谁?你要干什么!”声音嘶吼。
“大夫。”陆风渺语气漠然,眉头微蹙。他盯着新娘的反应,一双眸子,璀璨更甚繁星。
他捏了颈部动脉后又去切手腕寸口:“把她放平了。”
而那红衣少女此时却在一旁抱着臂看陆风渺忙碌,眼角满是笑意——他似乎看到自己了。
方才陆风渺摸她颈脉尚在,尺中甚乱,脉洪大无力,且弦数。想来因七情内伤,久郁伤肝,肝火上犯胃络,以致吐血。
这姑娘,多半是不愿意嫁吧,心情悲痛至极,以至上了花轿便突然病发,恐怕已无恋世之心,唯愿速死。是以左右丫鬟竟一人不知。
小小年纪总是轻断生死。
风渺行了针保她心脉,周围已经乱作一锅粥:满是哭喊声、吵闹声、责骂声。他只是正色看着那新娘,拿来盖头将口下大片血迹稍稍擦去了些,折了一道盖在新娘眼上。
抹开的血色迅速黯淡,陆风渺悬着的一颗心沉了下来。
血已经止住了。
“这是在路上犯了病,要是死在我府上,反倒是我的不是。”通判气血上头,一时口不择言。
“老爷,消消气。”管家一旁劝解。
“我消什么气,真是晦气,明天一早,赶紧送走。”通判一脸嫌恶,狠狠啐道,“李更。”
人人皆道女子出嫁是一生最美的时候,凤冠霞帔,艳若桃花。
而此时,这新娘还躺在长街上,青白的脸上满是血痂,口大张着抽搐似的喘息,盖头掩住半脸凌乱,却仍是极为骇人的样子。
新郎刚刚已经连滚带爬躲了老远,此时双目呆滞,鼻涕流到了嘴里竟也不知。
一如陆风渺刚刚所言,只怕你们的喜事转眼成了丧事。
本来这新嫁娘的确是要死了。
生死簿子上,李芸十六岁那年,甲戌年己巳月丙申日午时,吐血暴毙而亡。
命簿也是记载迎娶到夫家,拜堂行礼无恙,新娘独自端坐新房。那新郎还没来得及招待好宾客,酒意微醺,便急急忙忙想去见他的小娘子。轻推门扉,他见新娘和衣垂腿躺在喜床上,像是累极。他一时色心大起,也不撩盖头径直去趴在新娘身上亲吻新娘的唇,却只觉得腥咸滑腻异常,又伸了舌头去启牙关,牙关紧锁,伴随着一种浊气,引得他哇地吐了新娘一身一脸。他猛然掀开盖头,新娘面如死灰,口下嘴里皆是半干血块,两眼翻白,尸身已经要发僵了。
纵是黄道吉日,满目张灯结彩,喜字成双,只身行在黄泉路上也都化作了前世飘渺。
命本如此罢了。
可是司命星君未曾算到,前种善因,今得善果。
曾伏在幼年李芸怀里养伤的花色狸猫不想是只遇劫的狸猫妖,为报此恩,狸猫妖送了李芸一道机缘。
所谓机缘,便是一缕生机而已。
此番狸猫妖精念她出嫁无母亲姊妹相送,便化作了老妈子与她絮絮了良多冗事,希望她能窥得些夫妻、婆媳相处之道。又不慎弄乱了新娘发髻,无奈只得重新梳理。
如此一来,足足耽搁了一个时辰。
狸猫变的老妈子被轰了出去,却是满脸笑意。人人都道她是来邀情面的,唾弃这妇人脸皮实在太厚。
饶着娶亲的新郎等得再着急,也是没有办法。
看似添乱,实则是狸猫知她阳寿将近,打算拖些时辰,兴许能生出几分变数。
拖的这一个时辰,本是救不了命的。况且逆天改命是要受天罚的,狸猫修行几百载实在没这个胆量。
她误了拜堂的时辰,以至李芸还没到洞房,便于轿内病发了。俗话讲阎王要人三更死,谁能留人到五更。鬼差相随花轿,天上地下也唯有这一桩了。
然而谁知陆风渺就那么恰好站在路边,看了一眼。
这一眼,就足够了。
如果说有人可以改生死簿的话,那一定是大夫。
恰好陆风渺活着的时候是个大夫,现在,是个医仙。
一盏茶的功夫,那新娘稍稍醒转,呼吸也匀畅了些许,陆风渺出了针,让通判府的人赶紧将她好好安置。
通判府的人心里不情愿,面上还是照办了。
众人都散去了,只是那个人的存在如此让他难以忽视。她一直看着他,似乎看得出神。
地上斑斑血迹,陆风渺似是不经意间看了眼那红衣女子,衣袂一转进了府。
“走吧。”语气冷淡,几乎低不可闻。
“我叫莲信。”红衣女子粲然一笑,那霜雪般的脸上透出一丝红晕,更胜却人间春-色。
她觉得这大夫有些意思。
莲信人间往来奔走数百年,这是第一次丢了差事。她一时不知该怎么跟秦广王交代,坐在一块碑上看漫漫杨花,发觉自己已经很久没在意过人间景色了。
那块碑的主人,现在正在地下咒骂着她:“死丫头,戏班就快要散场了,怎么还不回来哇。”
话说,这个人当年是莲信办的第一件差事。
碑上的字迹已经微微有些风化了:沈氏如翡之墓。
杨絮吹在脸上,痒痒的。一如回忆往事,一如,少女思春。
转眼,千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