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逃离

李浥尘面上晦暗不明,缓缓抬起被打偏的头。

这一掌,倒是将陷入混乱的他打清醒了,他敛下?眉,低声道:“姜肹,信朕。”

“啪——”

又是一掌。

“我只恨三年前没杀了你!”

月兮愤愤地啐了他一口,甩开他的臂,她?弯腰费力抱起霏霏的尸身,欲往百花苑外挪去。

巴掌声每响起一次,身旁的宫人就?愈发?瑟瑟发?抖。

这个姜姑娘不是陛下?身边的一名小小婢子吗?有传闻说她?是圣上的侍妾,就?算传闻是真,一个侍妾,何来那般大的脸面?

忽而有眼尖的人发?现不远处立着一个人影,小声唤道。

“璟王殿下?,那不是璟王殿下?吗?璟王殿下?回来了。”

只见不远处的一株翠柳下?,矗立着一个貌若谪仙,身姿俊挺的男子,随风飘扬的柳枝,恍若少女?轻扬的发?丝,而他却如高山,屹立不动?。

少顷,他抬脚,踯躅行来,长睫微垂在眼下?洒下?一片暗影,掩住神?色,身上白衣凌乱,可见些?许风尘仆仆之态。

他一步一步走到?江如身前停下?,敛眉看向脚下?的江如,面上毫无波澜。

李湛尘向来已温润和?善的面目示人,总给人一种云卷云舒的淡然神?态,相较于冰冷阴戾的李浥尘,她?心中反而不那么害怕。

前几次李湛尘待她?,都是这般彬彬有礼,她?哭上几个鼻子解释一番,想?必他不会为难她?。

江如在心中打好算盘,她?抬头,刚要?开口哀求,还未说出一个字。

只见李湛尘伸臂一甩,一道刃影掠过江如的喉间,鲜血霎时飞溅出来,人也像没了骨头,遽然倒下?。

“阿如!”江家人大惊,尤其是江夫人,连滚带爬奔到?江如身边。

江如双眼圆睁,身子扭得像一条麻花辫,双手捂着脖颈,大口“嗬嗬”喘息,像一条跳出水面失水濒死的鱼,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颈上的鲜血不断从她?指缝中溢出,江夫人手忙脚乱,帮她?捂紧项上的长口子。

“如儿!如儿!叫太医!叫太医啊!”

江夫人朝四周哭喊着,几个宫人连忙爬起身来,往太医院奔去。

然剑伤深可见骨,李湛尘没有一剑削落江如的头颅,就?是要?她?血液淌尽,在绝望中死去。

点点血珠自剑身滴落,晕开一片猩红,逆光而立的李湛尘,面不改色,他执剑的手亦汩汩流血,丢下?染血的长剑,折身往回走去。

“兄长。”李浥尘站起身来,唤住他,眼中浮起愧色。

李湛尘微微侧头,眼中一片死寂,随后步至月兮身旁。

几片浅黄的落叶飘落在他宽阔的肩上,他紧抿的薄唇血色尽失,看着月兮怀里的霏霏,黢黑的眸中终于生出星点光芒。

“交给我吧。”

月兮下?意?识搂紧怀中的霏霏,抗拒地看着他。

“霏霏是我的妻,我会好好待她?,今后不再让她?受委屈。”

李湛尘面上风清云淡,看向霏霏的眸中饱含深情,毫无泪光,他伸掌抚上霏霏满是紫痕的脸,温柔至极。

“霏霏,怎么还睡?我们该回家了。”

少女?浑身冰凉,双眼闭着,像是真的睡着了一般,见她?没理?他,李湛尘轻笑,一脸宠溺,道:“罢了,你要?睡便?睡吧,夫君抱你回。”

此情此景,让月兮大恸,眼泪再次从眶中喷涌而出,霏霏和?李湛尘两情相悦,将她?交给李湛尘,霏霏应是愿的。

她?松了手,李湛尘褪下?白袍,盖在霏霏满是伤的身子上。

“穿这么薄,可别冻着。”

他抱起霏霏,步履稳健,踩着一路破碎的金芒往宫外走去,在这新芽吐绿,百花争妍的春日,显得背影萧索。

直到?他和?霏霏消失在百花苑,月兮也终是体力不支,昏了过去,碎影朦胧间一道玄影朝她?奔来。

***

午后安宁,秋千轻荡,纯色绯衣美人垂下?长睫,看着层层裙摆下?素白布履,似在思索些?什么。

清风拂过,一瓣瓣梨花飘落,有几片调皮地拂过她?的眉心,留下?丝缕芬芳。月兮抬头望去,一树雪瓣簌簌洒下?,纷纷扬扬如白霰。

原本乾和?宫是历代君主寝宫,为防刺客,庭院内是不会种树的,只是不知为何,李浥尘非要?命人从宫外移来这颗梨树,还在这梨树下?扎了个秋千。

他这几日都不再同她?讲话,只是还将她?困在这乾和?宫中,不过也好,她?也懒得去应付他。

自那日霏霏去世后,李浥尘再未刻意?为难她?,也免去了她?在乾和?宫沉重的宫务,原本她?还为扇了他两掌而感到?心有余悸,生怕他以此迁怒母后,现下?想?来,应当是多虑了。

不过这宫依旧要?离,李浥尘这样的人,一会儿说恨她?,一会儿又说爱她?,喜怒无常怕是得了失心疯,她?和?母后若再待下?去,迟早要?殒命于此。

不过,李浥尘盯她?盯得紧,她?该寻个什么法?子逃出宫去?

“姜肹妹妹,这日头快要?出来了,你怎还坐在此地?”

江妘踏着莲步而来,日光洒在她?的玉兔妆花缎袄上,耀着点点金辉。

月兮抬眼,站起身来福身行礼:“贵妃娘娘安。”

自她?恢复记忆,便?想?起了关于江妘的往事。

三年前,江妘还是李浥尘身边的一个小侍婢,她?记得那时为救李浥尘,她?特地寻过江妘,后来李浥尘侥幸逃脱,想?必江妘是照着自己的吩咐做了。

只是,江妘应并未告诉李浥尘当年真相,不然如今李浥尘也不会这般恨她?。

她?从前倒是不知,原来江妘对李浥尘心存慕艾。如此从前她?和?李浥尘的种种,怕是在往江妘心口扎刀子吧?

难怪难怪。

小小马夫之女?到?今日受尽恩宠的贵妃,江妘和?李浥尘,他们二人倒是绝配。

“姜妹妹,你可想?出宫?”江妘见月兮唇边漾起一抹浅笑,走到?她?的身前,小声问道。

月兮敛下?笑意?,润泽的眸中含惕,并未答话。

此前江妘的妹妹害了霏霏,反被璟王杀死,江妘怎会真心帮她?。

江妘见她?不语,握住她?的手,态度极为诚恳,“我可以帮助妹妹,逃离皇宫。”

月兮含笑,淡淡抽回手,道:“贵妃凭何让奴婢信您?”

江妘转头望了望四周,确定?无人后,偷偷塞给月兮一张字条,月兮蹙眉,狐疑地打开字条,看了一眼。

字条上是阿霂的字迹,说是会和?江妘联手,里应外合,救出她?和?母后。

阿霂的字是她?一笔一划亲手教的,错不了。

月兮瞳孔微震,抬眸盯向江妘,“贵妃为何帮我。”

江妘暗暗咬牙,想?起阿如伤人那日,陛下?骤然像是疯了一般,抱着姜肹说出的那些?话,那时她?才明白,陛下?还深爱着姜肹,只要?有姜肹在陛下?身边一日,她?这个空头贵妃,恐怕是要?当到?死。

“我实话说了,陛下?对姜妹妹尚有余情,姜妹妹在陛下?身边一日,陛下?便?永远不会爱我,而姜妹妹又不爱陛下?,也厌极了皇宫,妹妹曾经帮过我,这次也让我来帮一次妹妹,就?当把这个人情还了。”

“倒是个理?由。”月兮将字条放回江妘手中。

江妘以为她?要?拒绝,上前一步,神?色略显焦急,问道:“难道妹妹不想?离宫?”

月兮后退,良久才缓缓道:“自然是想?的。”

江妘走后,月兮坐回秋千上,此时天边的云朵被风吹开,日光带着烫意?照在她?的面颊上,脑海中又勾出一丝晕眩,越扯越长,怎么也拉不完。

她?立起身来,眩晕不仅没有消退,反而还迎来耳鸣,眼前浮起一片黑色星点,耳畔似有蜂鸣,她?伸手想?抓住秋千的绳子却遇了个空,身子踉踉跄跄向前倒去。

沉香入鼻,预期的疼痛并没有攀上她?的肌骨,她?落入了一个宽阔的怀中。

未等眼前清明,那人将她?打横抱起,送到?殿内的云纹龙榻上,还贴心的在她?背后垫上软枕,月兮倚在榻上,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一点点眩晕,便?要?折腾这么久,她?的身子当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想?来,她?的身子虚弱至此,都是因为他。

李浥尘望了她?良久,率先开口道:“明日朕南巡,你随朕去。”

“奴婢还有母亲要?照料。”月兮手指微动?,面上却水平无澜。

“朕允她?同去。”

“多谢陛下?。”

月兮垂着眼,一直未看他一眼,整个人安静的像一尊石像。

李浥尘心口有些?烦躁,他走到?窗前,本欲开窗,却顾及到?月兮的身子,踅回来执起圆桌上的茶壶,为自己倒了杯茶。

茶汤已凉,咽下?去的液体,正用来抚慰腹中的燥意?。

今日是他们这大半个月来,第一次交谈,那日姜霏霏出事,她?像是不要?命般去杀江如,眼中绝望看得他心生慌乱,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她?表明了心意?,而回应他的却是她?满腔恨意?。

兄长抱走姜霏霏后,她?也晕厥过去,他守在床畔盯了她?整整一夜,自她?醒来后再次说出了自己的诉求,却被她?果断拒绝,他面子上挂不住,便?置气不再同她?讲话,而她?却毫不在意?。

他时常见她?一个人坐在殿前檐下?,一言不发?望着天空,一坐就?是数个时辰,竟也看不腻。明明她?还只是个年方十八的姑娘,双眼却黯淡无光,浑身散发?着沉沉暮气和?颓败,犹如一朵娇艳的花,慢慢枯萎,凋零。

这样的她?,真是他想?要?看到?的吗?

“月兮……”

胸腔间像是堵满了棉絮,呼吸都有些?不大通畅,李浥尘倾身将她?抱在怀中,修长的指描绘着她?精致的五官,将她?鬓前的发?丝拢在莹白的耳后。

月兮依旧是那个模样,低垂眼眸,一动?不动?,任由他抱着,像一座冰刻美人。

李浥尘眼色微沉,薄凉的唇覆上她?的,轻轻啄了片刻,探出炙物去启她?的皓齿,不料怀中本该娴静的少女?一把将他推开。

双手捂着胸口,弯腰干呕起来。

旖旎的气氛破坏殆尽,李浥尘收回手,洗了块洁帕递给月兮,阴着脸出了乾和?殿。

她?竟厌恶他至此。

殿外雪瓣飘来,他伸手接住两枚,看着手中白梨,眼含落寞。

无事,今生,他和?她?还有一辈子,他们注定?要?纠缠在一起。

日子还长,他们会重新开始的。

***

南湖葱翠袅绕,水平如镜的湖面如一块碧玉,偶有白鹭灵动?展翅,点水翩翩。

李浥尘立在石拱桥上,远眺对面山景,一座宝寺如珠,缀在苍翠欲滴的松林间。

玄褐走到?他的身后,单膝跪地,禀告道:“果然如主子所料,陆洵并未离京,一直躲在贮珍阁中,此番主子南巡,陆洵一路跟着车队,我们的人已发?现了他的落脚处,就?在离这不远的一处客栈,主子,是否要?属下?去将他擒住?”

“不必。”李浥尘面色淡淡。

看笼中兽挣扎,亦是一种乐趣。

“主子!大事不好!”

骤然一声疾呼,惊飞了湖面上的几只白鹭,玄朱从拱桥一侧疾奔过来,“贵妃和?姜姑娘在画楼中听戏,谁知其中两个戏子竟是刺客,劫持住贵妃和?姜姑娘,属下?们不敢轻举妄动?,便?让他们逃了,玄朱看护不力,请主子赐死!”

李浥尘豁然转身,面上的平静裂开一道罅隙,音色亦不若从前沉稳:“调集人马,朕亲自去追。”

数队人马一路奔袭,李浥尘领头,追捕卫其次,选用的马匹都是战场上最矫健的宝马,故不到?一个时辰,便?在一处断崖上将刺客团团围住。

两名刺客见李浥尘逼近,身后又是悬崖峭壁,走投无路,将劫持的两个女?子推到?前头。

“狗皇帝,你要?是再敢靠近一步,老子就?把她?们都推下?去!”

其中一个黑衣蒙面客握着一把锋利的大刀,指着被劫持的月兮和?江妘。

二人俱狼狈,发?髻散乱,青丝垂落到?额前,身上的衣衫起皱,两柄长剑在日光下?耀着铁质冷辉,架在二人纤细的脖颈上。

狂风在耳边撕扯呼啸,李浥尘眼中的墨色越来越浓稠,缓缓道:“你们想?要?什么?”

“陛下?!陛下?!”

江妘一见李浥尘,一双眼就?像开了匣的河流,泪水倾泻而下?,一声唤的比一声可怜。

而她?身旁的女?子,却如她?往日一样,冷静异常,清冷的眸子中无丝毫惧意?,也不曾抬眸看李浥尘一眼。

“闭嘴!”刺客不耐烦地吼道,江妘立即吓得噤若寒蝉。

他露出来的眼眯成一条缝,精光从眼缝中射出:“很简单,你撤去鸿鹄客栈周边的人马,再放我们离开曌国,我们便?放了这两个女?子。”

“好。”李浥尘不假思索,侧头对身旁的玄褐道:“去将人马撤去。”

玄褐应声,飞快离去。

那刺客又道:“爽快!不过为避免你出尔反尔,我们先放一人,待确认无误后,再放一人!你自己选,先救谁。”

悬崖上风沙肆起,原本响晴的天空此刻乌云密布,李浥尘看向那一群刺客,视线最终落到?月兮身上。

江妘见状大声喊道:“陛下?先救姜妹妹吧!臣妾没事的,姜妹妹身子弱,熬不住的!”

月兮淡淡地睨了眼江妘,手下?浸出湿汗,却始终未看李浥尘。

“快选!别像个娘们一样婆妈!”刺客在一旁催促道。

李浥尘眼中含冰,藏在袖中的掌慢慢蜷紧,开口道:“朕救贵妃。”

他伸手指着江妘。

“陛下?!你救姜妹妹,救姜妹妹啊!阿妘受得了这个苦头!姜妹妹曾是金枝玉叶,她?受不了的。”江妘哭喊道,面上焦灼万分,实则心中的小人已欢呼雀跃,按捺不住无尽喜悦。

不枉她?一番谋划,与虎谋皮,总算要?摆脱姜肹了。

“少废话!”

刺客将江妘大力推了出去,江妘顺势扑入李浥尘的怀中,弱弱地唤了句,“陛下?。”

便?晕了过去。

而架在月兮颈上的刀又多了一把,两个刺客拽着她?,警惕环顾周边的暗卫,连连后退,当着李浥尘的面,从悬崖上一跃而下?。

李浥尘眼中闪过一丝慌乱,疾步走到?悬崖边,低头望去,悬崖下?除了郁郁葱葱的杂草,再无其它,他本欲再上前一步,怀中的江妘蓦地吐出一口血来,他垂眼看着昏迷的江妘,眼中浮起薄雾。

“你们,跟上去。”

“是,主子。”

李浥尘折身,抱着江妘骑上马,往山下?行宫奔袭。

***

四周的树木飞快后移,月兮趴在黑衣人的背上,黑衣人背着她?,在在杂草横亘的山野中急速跃行。

方才的跳崖和?剧烈的颠簸,荡得她?胸闷气短,一阵麻痛渐渐从骨子里溢出,往她?的全身蔓延。

“阿姊,我们很快就?能逃出去了。”

姜霂边跑边侧头道,蒙着面罩,他的声音听着有些?含糊,额前豆大的汗珠冒出,头巾洇湿一片,紧紧黏在他的额上。

月兮轻声在他耳边道:“母后那边,可还顺利。”

“顺利!阿姊,我和?,洵哥一起去救的母后,这次,没有那个玄青在,很快我们便?移花接木,把母后换了出来。”

姜霂气喘吁吁,边奔边解释。

一旁的白翼扯下?面纱,“别说话,省着点力气。”

月兮抽出手帕,轻轻为姜霂擦汗,“阿霂,不说话了。”

“好,阿姊。”

三人在一处客栈停下?,三人订了一大间厢房,白翼简单的包扎了腰上的伤口,姜霂随意?躺倒在地,大口大口吸气。

月兮脸色苍白无比,莹润的鼻尖渐渐冒出点点细汗,她?在一侧为他们拧了湿帕,暗暗观察二人,他们一个重伤,一个筋疲力竭。

“按照洵哥给的路线跑了这么久,终于把李贼的爪牙甩开了。”姜霂望着月兮,汗湿的脸上露出憨笑,“阿姊,我们安全了。”

白翼摇头,并不赞同他的说法?,“休息好了咱们尽快赶路,只有回到?大周境内,我们才算安全,嘶……”

“白大人,阿霂,你们先走,陆哥哥给我字条上说,要?我在此处侯着他,我们还有别的事要?去办。”月兮咬牙抿唇笑道。

“阿姊,洵哥没跟我说这事啊?”姜霂坐起身来挠着头道。

白翼看了眼月兮:“主子也未与我说。”

月兮笑意?吟吟:“你们兵分两路,陆哥哥临时有了主意?,你们自是不知。”

“这样啊。”姜霂摸着鼻子,阿姊从未骗过他,想?必是真的,况且这座客栈他和?洵哥常来落脚,倒也安全。

白翼沉默了片刻后道:“既然如此,姜霂我们先走,兄弟们还等着接应我们的情报。”

转而他对月兮道:“姜肹姑娘,这座客栈都是我们的人,你待在房内不要?出去,主子应该快要?过来了。”

月兮颔首:“放心吧,白大人,阿霂,你们快走,别为了我耽误了要?紧事。”

姜霂和?白翼又嘱托了月兮几句,离了客栈。

月兮在他们走后不久,撑着被剧痛侵袭的身子,从客栈走出,她?往四周望了望,一步一晃地往林间走去。

正午的烈阳渗过层层叠叠的绿罅,碎在她?的脸上,像发?烫的金箔,远远避开客栈后,她?终是体力不支,跪在一块长满青荇的大石下?,衣衫上沾满毛刺和?叶片。

朔月锁的痛如数万条长着铁刺的藤曼,缠紧她?的身子,扎入肌理?,刺入骨髓,绞得她?五脏六腑剧痛难当。

她?掏出一个翡翠玉瓶,然瓶中已空。

“哐当”一声,玉瓶掉落在碎石中,裂成了数块。

她?今日已吃了不下?十枚解药,可朔月锁带来的剧痛每每得到?缓解,还未消停几刻,便?重新卷土而来,甚至愈演愈烈。她?为了不让阿霂担忧,只得默默强忍着疼痛。

以阿霂的性子,若是知道她?身患剧毒,指不定?又要?跑回皇宫,她?的身子自三年前便?已经开始破败,哪怕解了毒,估计也活不了多长时日,她?一直同李浥尘虚与委蛇,吊着那口气,就?是为了救母后出宫。

如今目的达到?,她?不该再让霂儿去涉险。

“呕……”

一阵强烈的恶心之感充斥了她?的喉间,她?弯腰难受地干呕起来,眼泪从紧闭的眼缝中溢出,一滴一滴打在身下?碧绿的杂草中,还拌着丝缕血色。

力气一点一点被剧痛磨灭,她?思绪涣散,缓缓卧倒在茅叶之中。

***

“主子恕罪,人跟丢了。”

“一群废物!找!”

李浥尘攥紧鞍绳,在这荒野中彷徨寻觅,环顾四周的双眼中暗生焦灼。

方才那两名刺客,以为蒙上了面,遮住了额,他就?不认得他们了吗?他逃亡的那两年中,每隔三日便?会遭到?一次刺杀,过久了刀尖上添血的日子,他早已练就?了望眼识人的本领。

他们一个是陆洵身边的随从,一个是前太子姜霂。

擒住贵妃,让他二选一,只是想?替鸿鹄客栈中的陆洵解围,再趁机带走月兮,若他先救月兮,江妘恐性命堪忧。

而月兮,那个随从也罢,他不信陆洵,但是太子姜霂与她?自小情意?甚笃,不可能害她?。

可当他将中了毒的江妘,交到?御医手上时,他的心却惴惴不安,怎么也无法?平复,果然下?一瞬,便?有暗卫来报。

她?失踪了。

远处青黛色的山脉绵延,夕阳西?陲,就?要?落下?山去,折射出来的霞光,像是染了鲜血。

山风吹来,掀起他凌乱的衣袍,暗卫们说,是在这个林子里跟丢了他们三人。

“汪!汪!汪!”

墨焰骤然从幽深的林间冲出,朝马上的他大声叫唤着,不住摇着尾巴。

它找到?姜肹的踪迹了。

李浥尘的目光移向林子深处,眼中墨色翻涌。

姜肹,她?今生注定?要?与他纠缠在一处,休想?逃开,今后他再也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思毕,他翻身下?马,随着墨焰进入林中,穿过重重茅灌,越往林间深入,心间却越是空茫,像是吊在悬崖下?一处横斜的树上,没了底。

墨焰在一处长着青荇的巨石后停下?,杂草斜生中,他隐隐看见一道淡紫瘦影,墨焰转了几圈后,俯下?身蹲坐一旁低声哀嚎。

心间越发?不安,竟升起一丝惧意?,李浥尘放缓了步子,冰凉攀上他的身,连步子都是僵硬的。

踱步到?那青石下?,李浥尘狭眸骤张,浑身彻底冰封,冻在原地。

那卧在青荇中的少女?,眉眼舒展,面容平静像是睡着了一般,然目光下?移却是一片触目惊心。

她?原本白皙的双臂软软垂在身侧,指尖满是血迹,臂上条条抓痕,像是遭受了极大的痛楚,淡紫的裙摆也被鲜血浸透,直到?此刻还有殷流从她?身下?汩汩流出。

一地赤红。

李浥尘飞身跃到?她?的身边,向她?伸出的双手颤抖不止,从血泊中抱起她?。

“月兮,月兮……醒醒!”他声音沙哑,伸手去探她?的鼻息,一片寒凉。

李浥尘不死心,俯身将耳贴到?她?的胸膛前。

她?的心跳薄弱,一下?又一下?,似有似无。

那两个刺客一个是陆洵的人,一个是姜霂,她?为何会被遗弃在此,还流下?这么多的血?

“姜肹!醒醒!别以为这样就?能吓住朕!”他摇晃着她?的双肩低吼。

他们不是来救她?的吗?为何她?会变成这样?

少女?手臂无力垂落,任由他如何呼喊折腾,始终未睁开双眼。

他心中狠窒,像是有只大手狠狠揪住了他的五脏六腑,绞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紧紧抱着月兮就?要?往回奔去,地面骤然射来一道刺光,他垂眼一看,是个已碎的空瓶,阳光照在光滑的瓶身,白光细闪。

盛放朔月锁解药的瓶子。

如有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头,将他砸得粉身碎骨,他盯住她?伤痕累累的臂,眸间掀起血海。

她?毒发?了,偏偏在这个时候。

他将她?紧紧抱在怀中,往林外冲去,一路上,他惶恐不安。

玄朱曾说过,她?体内存着另外一种毒素,会扰乱朔月锁的药性,每每毒发?都要?加大解药的剂量,吃下?去的解药由初始的两颗增加到?后来的七八颗,朔月锁的毒越来越烈,侵蚀着她?的身子,他每日都备受煎熬,只要?朔月锁永久解毒的药物一日没制出,他便?一日无法?安宁。

白嫩的臂间横亘着条条狰狞的血痕,无不昭示着昏迷前,少女?承受了多大的痛楚与折磨。

回想?起她?之前毒发?,在他怀中不住颤栗,他伸出臂让她?咬着发?泄,而她?却总宁愿掐着自己的手心,抓绕手臂,也不愿碰他分毫,为防止她?抓伤自己,他不得不强行困住她?的手。

若早知事态会变得如此糟糕,他绝不会喂她?吃下?此毒。

“啊——”

一声悔恨的嘶吼,响彻整个林间,惊飞了栖息的鸟儿。

***

南湖行宫,帝王寝殿内。

晓月渐渐攀上枝头,湖心氤氲着淡淡的雾气,雾气散开锁住岸边杨柳。

松嶂云鹤黄花梨木屏风后,人影缭乱,宫婢们行色匆匆,端着一盆又一盆血水,绕过屏风,往殿外走去,李浥尘僵立着,透过薄薄得丝绸屏,定?定?地看向榻上陷入昏迷的女?子。

玄朱告诉他,她?已有身孕月余。

李浥尘双拳紧握,殷红自指缝溢出,他想?起南巡前日,她?捂着胸口难受地干呕,而他却以为她?在抗拒他的亲近。

没想?到?,她?竟是怀有身孕。

此前,他每次与她?敦伦后,都会迫使她?咽下?避子汤,唯有林中梨屋那次。他与她?相拥共睡一榻,她?软着嗓音,在他耳畔娇娇地说,她?要?为他生个孩儿。

那时他便?想?,不管真相如何,她?是否同他说谎,是否随着她?的母后害了李家,只要?她?愿乖乖待在他的身侧,他便?愿不计前嫌,既往不咎,同她?恩爱下?去,若能有个孩儿作为契机,或许今后便?可以放下?仇恨,与她?白头偕老。

今日,一切都毁了。

他们的第一个孩儿,还未来到?人世间,便?死在了朔月锁的毒发?之下?,连带着她?也被折磨得奄奄一息。

朔月锁,是他亲手逼她?吞下?的。

正是他,逼死了他们的孩儿。

月兮身子如此虚弱,毒发?又小产,她?如何受得住。

越想?心尖越发?颤栗,他拿出数颗朔月锁,张唇尽数吞入腹中。

朔月锁的毒痛,他也要?尝尝。

玄朱从屏风后步出,满手是血,她?单膝跪下?:“主子,姜姑娘血已止住,只是……”

“只是什么?”李浥尘面色晦涩不明,缓缓吐出这四个字。

“……姜姑娘身子本就?孱弱,此次落胎……足以要?了她?的命。”玄朱低头弯腰,不敢再去瞧他的面色。

“姜姑娘,恐怕就?在这两日了。”

“哗——”

李浥尘一拳贯穿面前的屏风,真丝纱绸破出一个窟窿,巨大的力道将屏风扑倒在地。

没了屏风的遮挡,榻上少女?面容煞白,如覆莹雪,映入他的眼。

“救她?!不管用什么手段,朕要?你救活她?!”他紧紧觑着沉睡的月兮,低吼道。

“主子,玄朱就?算倾尽一身医术,姜姑娘也最多可再活三日。”

潮红渗进李浥尘的眸中,他脊背笔直,浑身若一座冰山,伫立着。

“常幸!宣太医!”

很快所有随行御医赶到?南湖行宫,在帝王阴怖的目光下?,围在月兮睡着的榻边,小心翼翼忙活半日,却得到?了与玄朱相同的结论。

“陛下?,臣等无能。”

十二名医林圣手齐聚一堂,通通跪在李浥尘脚下?,其中徐太医是院长,在太医院年岁最高,从医数十年,医术精湛,或比玄朱更胜一筹。

他拱手,对李浥尘道:“陛下?,此女?子油尽灯枯,已是回天乏术。”

“不可能!若救不回她?,朕要?你们太医院陪葬!”

李浥尘像头发?了狂的豹子,他掀翻了殿中的长案,朝御医大声吼道。

长案与地面剧烈碰撞,撕拉出数线火星,在空旷的殿中发?出一声刺耳锐响,殿中跪着的人无不为之颤栗。

唯有榻上睡着的少女?,面容恬静,像是天地崩裂,世界坍塌都无法?将她?唤醒。

缓缓走到?榻边,李浥尘半蹲下?身来,看着双眼紧闭的少女?,猝然一拳砸过去,在快要?触到?她?时,手一偏落在榻头朱漆木柜上。

“轰”的一声,木柜粉身碎骨,断肢残骸掉落一地。

“姜肹,不准死!朕命令你,不准死!朕还未查清真相,你胆敢这样死去?”他怒吼道。

少女?毫无反应,她?双颊消瘦,原本水润的唇如今若干枯的花瓣,樱色尽失,四肢纤细,脆弱地躺在榻上,哪怕盖着棉被,也只是隆起小小的一团。

“砰砰砰——”

“朕命令你!不准死听到?没有!你不准死!”

李浥尘一拳又一拳挥在柜上,柜子碎裂后,他便?打在壁上,直到?双拳伤痕累累,壁上血迹斑斑,满是拳印子,仍旧不作罢。

跪在殿中的玄朱心下?忐忑不安,主子抱着浑身是血的姜肹姑娘回来时,她?瞧见主子阴沉的脸色,便?知大事不妙,一诊姜姑娘的脉,果然姜肹姑娘竟怀有身孕。

主子对姜肹姑娘一直犹疑不定?,明明前日还恩爱两不疑,过几日便?会为了引出陆洵和?姜霂,将姜肹姑娘投入狱中。

说主子不在意?姜肹,而主子却又暗中去狱里,照料了她?一夜。

她?想?,主子是在意?姜姑娘的。

自她?跟在主子身边,她?从未看过主子如此发?狂失控,在她?的印象中,主子一向处变不惊,英明神?武,哪怕暴怒杀人,说出来的话也是语气平缓,让人听不出他是喜是怒。

他们曾一起面对千军万马,刀光剑影间,也从未见主子皱过一下?眉头。

而今仅仅一个姜姑娘,就?摧毁了主子全部的自控力,若再这样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那厢咆哮声还在继续,整个大殿的宫人们人人自危。

忽而一个念头闪入她?的脑中,她?向前跪走几步,道:“主子,属下?医术拙劣,未能救助姜姑娘,但这世上或许还有一个人,可以救姜姑娘一命!”

闻之,李浥尘停止怒吼,他转身大步跨到?玄朱身前,绞住她?的衣襟,道:“快说,是谁?”

“属下?的师父——云陵大师。”

李浥尘的眼中燃起一丝希冀,云陵被世人称为“当世医圣”,妙手回春的盛名远播四国。

紧接着玄朱又道,“不过属下?的师父喜好云游四方,属下?最后一次见到?师父,是在数月前,师父曾与属下?说,他要?去一趟南翊都城建京。”

李浥尘松开她?,“朕这就?派人去建京。”

“陛下?,眼下?最要?紧的,是属下?和?太医院齐心协力,也不过保姜姑娘两三日性命,而此去建京,快马加鞭不眠不休,也至少要?七日。”

玄朱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道:“若是有南翊赵使臣敬献的良药,给姜姑娘服下?,再用内力护住她?的心脉,续个十日,不再话下?。”

当日主子拿到?神?药后,命她?察此药有无错处,她?仔细检查一番后,并未查出纰漏,反而被此药的神?奇功效所惊艳。

那药虽没有传说中,有可生死人,肉白骨的奇效,但是为榻上羸弱的皎花续上几日命,还是绰绰有余的。

主子让她?给璟王送去两颗,应当还有一颗才对。

如今姜姑娘危在旦夕,主子又如此在乎她?,想?必不会吝啬这枚神?药。

闻此,李浥尘身子剧烈搐动?,他踉跄着后退好几步,才堪堪稳住身子。

那枚神?药,他给了江妘。

当着月兮的面,他亲手将药喂给了江妘。

想?起那日她?失望离去的身影,李浥尘喉间腥甜,吐出一口鲜血后,轰然倒地。

他没想?到?有一日,那枚药会成为救她?性命的药。

她?的活路,都被他一一亲手掐断了。

“陛下?!”众人忽而惶急喊道。

玄朱收回思绪抬头,只见李浥尘一口血雾,喷洒出来,密密匝匝落在铺着青石的地面上。

玄朱立即和?数十名太医蜂涌过去,师徒将他扶到?罗汉踏上。

李浥尘甩开他们的手臂:“别管朕!去救她?!救她?!朕不要?你们管!”

众人战战兢兢地退开,看了眼榻上渐渐枯萎的娇花,默默叹息。

传闻圣上钟爱贵妃,却没想?到?,圣上真正的挚爱是一个侍女?。

当真圣心难测。

***

盛京,锦华宫中。

日光滤过天边縠纹,化?为柔和?的淡纱,笼在锦华殿前的四方小庭院中。

李明华立在金辉曜目的琉璃檐下?,手中一支纯金打造的鸟势,正逗着笼中雀儿。

金丝雀羽毛艳丽,叫声悦耳,惹得李明华连连发?笑。

小姝从院外走来,到?李明华身后,屈膝行了礼,道:“殿下?!南湖行宫那头传来消息,姜肹只怕熬不过明日。”

李明华面不改色,依旧逗着鸟,好一会儿,才放下?鸟势,在一旁的金盆中净了手。

“是时候,该去添上最后一把火。”

她?笑得和?蔼,一点也看不出深藏的阴暗心思。

“小姝。”

“奴婢在,殿下?吩咐。”

“带我去见那人。”

“是!”

由小姝带路,李明华来到?京郊的一座四合院中。

推开其中一个屋子的门,李明华和?小姝往里间走去,寝屋正对门处,放着一张榻。

卧在榻上的人闻声,挣扎着探起身来,李明华见状,连忙走过去,道:“玄墨,你今日刚醒,先睡下?。”

“多谢殿下?,殿下?救命之恩,玄墨铭记在心。”榻上的男子面容苍白,精神?也略有些?萎靡。

李明华笑笑道:“这不算什么,玄墨,你既身子将好,我便?尽快送你回你主子身边罢,你主子正对三公主姜肹有怨,你是个知道实情的,快去劝劝,让你主子啊,别再折磨月兮了。”

她?说完,慢慢摇头,叹了口气。

玄墨方躺下?,听她?这么一席话,又艰难支起身来。

“殿下?,你说什么?主子对三公主有怨,折磨三公主?”

“是啊,你主子误以为三年前,月兮背弃了他,怎么也不肯原谅月兮,现下?人正拘在南湖行宫,受过呢。”

玄墨一怔,双手颤颤掀开棉被,音色中含着焦急。

“有劳殿下?,带属下?去南湖行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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