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黄泉

姜维当然不介意带上一个朋友。

林清源话说出口,去找临渊时却有些踌躇。

他在房门口伸出手,顿在半空。

犹豫片刻蜷缩回手指时,面前的门却“咔哒”一声,自己开了。

临渊站在门后,一手扶着门框,衬衣解着两粒扣子,头发些微凌乱,显出淡淡的懒散和倦怠。

他问:“什么事?”

林清源看到他,脑中有似曾相识的东西飞快闪过,隐约是从昨晚梦境里跑出来的零碎画面,再想抓住时,又不见了。

他恍惚了一下,出口的话就变成了:“昨晚是你送我回房间的?”

临渊微微挑眉:“不然,把你放着随便你着凉?”

林清源一瞬间在思考“这人用扛的还是拖的或者别的什么方法把自己弄回去的”,随即压下这不合时宜的念头,讷讷道:“谢谢。”

临渊:“你来是为了跟我道谢。”

清淡的语气活生生把疑问句说成了肯定句。

林清源道:“不是,想问问你,愿不愿意跟我出一趟门。”

他解释道:“姜维的父亲也出事了,我觉得可能和人发蛊有关,所以想和他一起回去。”

临渊听完,沉吟两秒,道:“如果我不去,这几天是不是没有东西可吃。”

林清源:“……”

这个角度他一时没有注意。

“是可以做一些提前放在冰箱里,但天气热,顶多存一天,我不知道要去多久。”

临渊蹙眉,看起来真切地在为此事犯难。

过了片刻,他问:“要去哪里?”

林清源道:“海城。”

说出这个地方的时候,他发觉临渊的眉眼微微一动。

“好。”他说,“离开时告诉我。”

这么容易?

他和海城之间有什么渊源?

这人好似总是围绕着大片大片的谜团,氤氲其中,看不出他的心思。

林清源慢慢走下楼梯,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时,脑海里不知怎么浮现出昨晚睡着前最后听到的那句话。

“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

当时没想起来的后半句,此刻却悄然浮现在记忆里。

“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

“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

*

到海城的时候是下午,姜维叫了家里的司机来接。

几人坐上车,他从车载小冰箱里拿了瓶冰水,狠狠喝了口。

这待遇和他去平都山时天壤之别。

姜维瞥了林清源一眼:“搞不懂你,手里银行卡存款不少,非得过那么苦逼。”

林清源安然道:“穷乡僻壤,和你不能比。”

“得了吧你。”姜维嗤笑,“别跟我说人家不愿意去,这年头就没有钱使唤不动的,两捆钞票砸出去,找不到愿意替你开车和打理酒店的人?”

林清源作为一条咸鱼,只能摸摸鼻子,然后望天。

“等我把家里的事处理完,必定要让你的酒店日进斗金。”

姜维昂扬道,显然把这件事当成了他的事业规划。

两人说话的时候,临渊就在一旁倚着窗闭目养神。

姜维的目光不自觉瞥过去。

人发蛊拔除之后他忘了临渊驱使他身体的事,却还记得自己给他递过名片。但不知怎么的,每次想再套近乎,潜意识里都会一个寒噤,压下他的念头。

车子从外环高价穿过喧嚣的城市,渐渐到了南城新区。

这里是近几年规划出来的地方,交通便利设施齐全,高档小区和学校医院分布在新干线四周。

林清源看着窗外,他在这座城市生活了十年,很熟悉,这片新区也是看着建起来的。

车子从匝道下了高架,又行驶了二十分钟,进入海城第一人民医院。

下车的那刻,姜维从吊儿郎当的大胖子成了杀气腾腾的姜家二公子。

他一边往住院楼走,一边对林清源道:“我还没跟你说过去年我爸给我找了个后妈。”

他啧了一声,表情很嫌恶:“本来我也没什么意见,我妈去了那么多年,老头子寂寞要找个伴,有我哥在她翻不出什么风浪,娶就娶了。结果这人吧,给她好脸色看就要蹬鼻子上脸,背地里在我爸面前给我哥俩上眼药,所幸老头子不瞎,现在我爸出事还敢玩这套!我看她是巴不得我爸有个三长两短好争家产……呸呸。”

他晦气地唾了口。

电梯叮地一响,到了高层特护病房。

走廊里安静得很,两侧只有零星几个房间,比酒店套房还好的环境,专供有钱或有权的人。

姜维对着门牌号看了几个房间,到了靠近走廊窗口的那扇,停下来。

看起来就是这里。

他气势汹汹地一把把门推开。

“大师,您看这……”

“夫人别急,我一定有办法让姜老先生醒过来——”

“叽叽歪歪的干吗呢!”姜维大声道。

林清源跟在他身后,一眼看见房间里坐着两个人。

女的四十多岁的年纪,风韵犹存,蹙眉看起来有种轻烟细雨的忧愁。男的大概就是她请来的“封建迷信力量”,留着一撇山羊胡子,仙风道骨。

听见姜维的声音,两人一齐抬头。

大师皱眉,似乎对这样大呼小叫的行为看不过眼,但他没说话,捋着胡子往后一靠。

于婉玲慌慌张张地站起身:“小维,你怎么回来了?”

姜维对她一点不客气:“不回来由着你糟蹋我爸?把姜家弄得乌烟瘴气!”

于婉玲脸色有点挂不住:“你怎么这么说话……”

姜维:“装,我哪天不是这么跟你说话?有了外人你就装大头蒜,怎么,怕拆穿了你,那什么‘大师’看不上你灰溜溜走人?你可真能耐。”

话扯到自己身上,大师坐不住了。

小老头眸光一凝,锐利道:“年轻人,说话要当心。”

姜维从眼角特别轻蔑地看了他一眼,哼了声从两人身旁路过,摆明了不屑跟他讲话。

林清源跟着,经过大师身旁时,他隐约感觉裸露在外的皮肤像被小针刺了下。

他脚步一顿。

临渊在他身旁,稍稍侧过脸。

林清源低声道:“没事。”

进房门转身的时候,他朝大师看了一眼,老头微眯着眼,目光落在他身上,若有所思,神情并不和善。

于婉玲蹬蹬地追过来。

“小维!你怎么随随便便就带外人进房间,你爸现在——”

“什么叫随便?”姜维在床尾转个身,拦住她,“看清楚,这位是马上要跟姜家合作的合伙人,我朋友什么档次轮不到你说,人家随便拔根毛都比你腰粗……哦,也不对。”

他瞥了眼于婉玲的腰:“您最近发福不少,不该拿腰身来比。”

于婉玲勉力维持的体面碎了一地。

“姜维,我再怎么说也是你小妈。”她沉着脸道,“这么对长辈说话不合适。”

姜维针锋相对:“你也说是小妈了,我爸有原配,我有自己的妈,少在我面前端你的大妈样。”

林清源第一次见这胖子口齿如此伶俐,正看着热闹,嘴不过姜维的于婉玲却调转枪头把火撒到他头上。

“你这两个‘朋友’。”她在某两个字上加重了音,“以往在家里老爷和你哥说你不务正业就算了,不要为了充脸面随便带两个人回来说是合伙人。”

她轻声细语地吊着嗓子,语气很气人:“那我大街上随便找两个乞丐,是不是也能说是姜家的亲戚?”

这一刻,她方才在外面的温婉忧愁仿佛随意套着的塑料袋一样被她揭下来,丁点影子都不剩,足够跟大胖子出去组个尖酸刻薄二人组,唱一出二人转。

林清源缓缓地看自己,又看看身边风华绝代的临渊,怎么也觉得跟“随便”两个字搭不着边。

他看临渊眼帘微微一掀,姜维暴跳如雷的模样,觉得再不说些什么,这房间能被拆了。

于是从兜里掏出张卡,往于婉玲面前一递:“真的是合伙人,您要相信我。”

于婉玲叭叭的嘴在看清卡面的一刻突然哑了。

——黑的、烫银的,国内限量8888,无限额贷记卡,每一张都拥有自己的专属编号,醒目地烫在卡角。

于婉玲熟悉这个卡,因为她嫁入姜家之后也拿到了一张,在昔日小姊妹面前赚足了脸面。

再看一眼编号。

108。

比她的2065靠前许多。

于婉玲:“……”

林清源诚恳道:“所以阿姨,你看,我真的不是随便的人。”

他又往旁边看了一眼,补充道:“我朋友也不是。”

临渊眼中隐约有笑意。

一点灵光从他指尖悄无声息地散去,没有任何人察觉。

姜维目瞪口呆地盯着林清源。

就在此时,他们身后静默的床上忽然嘎吱一声。

姜维一愣,飞快地转过头,欣喜道:“爸!你醒了!”

就见老爷子不知什么时候从床上坐了起来,直勾勾地看着他面前。

林清源看清他脸的时候,却微微皱起眉。

……眼眶深陷,形容枯槁的样子,竟没个人样。

眼看着老爷子枯瘦的手指慢慢抬起,要搭到姜维的肩膀上,林清源忽然上前几步,一把拉住了姜维把他往后扯。

老爷子的手跌在床单上。

林清源死死盯着那条从他手腕贯穿到臂弯的黑线,抬起头,于婉玲和姜维都一脸莫名和惊诧地看着他,似乎浑然看不见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