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昏暗，朦胧若有光。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也记不起往事，只大约记得自己已经死了。脚不沾地，身体轻飘飘的，被一阵风推动，随着那些虚渺的魂灵往前。忘川水无边无际，星星点点的萤火落在魂灵身上，渡向远方。
波浪中，意识再度沉入黑暗时，他听见遥远的地方传来轻柔似歌的呼唤，呜呜然不绝于耳。
但那声音始终模糊不清，直到最后一句，才倏然明朗起来。
“……丞相，请随我来。”
……
天亮了。
刺眼的阳光迎面而来，诸葛亮抬手挡了一下，头还有点晕，耳边会残留着那道声音的回响：“欢迎来到彼岸，这里无生亦无死，汇聚了上下五千年的璀璨篇章……祝您永远幸福愉快。”
好一会儿，他适应了骤然明亮起来的光线。
石板路蜿蜒，红墙竹影，阳光穿过摇曳斑驳的竹叶投在地上，蝉鸣不止，正是盛夏时分，人们驻足赏景，有说有笑。
明明是全然陌生的景象，诸葛亮却无端生出几分熟悉与亲近感。
他抬手放在墙上，微凉的墙壁与空气中的炎热形成强烈的反差，触感真实，并不像一场梦。
这真是是死后的世界？
竟然如此安逸、宁静……他正出神地发呆，后面有人叫住他。
“嘿兄弟，打卡不是这么操作的。”
打卡？
诸葛亮转过身去，率先注意到的，不是那年轻人身上略显怪异的搭配，而是他头顶上浮现出的一行文字。
黄色，闪亮亮的：【☆竹笋钓鱼☆】
“是新手吧？我跟你说，你肯定是被某些攻略教程骗了，打卡重要的不是姿势，而是——”
年轻人转眼间到了他面前，热心地指着墙比划，正要说下去，突然眼前一亮，好奇地伸手摸了摸诸葛亮的袖子：“丝绸的诶！新手时装都这么好看？哇塞，你这是氪了多少！”
他话里每一个字，诸葛亮都能听懂，但合起来却叫人晕乎乎的，不明所以。
他礼貌地听竹笋钓鱼讲完，才不急不慢地开口：“抱歉，我刚来此处，不太明白你说的意思……打卡是什么？”
“……纯新人啊。”竹笋钓鱼惊讶地将他上下打量一遍，心想武侯祠刚开放，有新玩家入坑也是正常，可看这位装备齐全，连头发都挽得一丝不苟，如此专业的素质，居然是个小白？
“冒昧地问一下，你是怎么来的？”
“别人带我来的。”诸葛亮回忆起那道虚渺的声音，遗憾道：“可惜她并没有跟我解释清楚，接下来该怎么走。”
那应该是忘川的引路人吧。
竹笋钓鱼挑了挑眉毛，嘀咕道：“这卖安利的也太不靠谱了，起码得带人走一遍新手教程啊。唉没关系，这个不难，我教你。”
他热心地给诸葛亮指路。
“你从这里出去，去集市上，随便找一个酒坊或者书斋，看到NPPC懂吗？就是头顶上有闪亮惊叹号的人，找他问有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任务……一般都是跑腿送信什么的。”
诸葛亮认真地听着，依然一头雾水，听到他说头顶，又情不自禁朝对方头上看。
像他这样闪亮的？
竹笋钓鱼注意到他的视线，嘿嘿一笑，挺起胸膛得意道：“这头衔特效帅吧，与名家合影超过三十次，你也可以拥有的！”
“合影？”
“没错，合影之后你的名家册上就能点亮这张卡，慢慢和他们培养羁绊，属性好了，以后就可以带他们参加同台斗技，帮你写诗——对不起扯远了，这些还早，先不跟你说了。
“我刚才说到哪了？哦，新手任务！这个很简单，一般是让你去东市找苏轼，或者到南郊草屋找杜甫，帮他们誊抄点诗词，吹几句彩虹屁，任务完成后免费赠送一张名家卡。要是运气差一点，你可能会撞上韩愈，他会要求你背一遍师说，虽说难了点，但如果你能背出来，他的技能也特别好用……”
“你刚才说的打卡——”
“就是签到、记录的意思，每日在著名景点打卡，可以获得两点‘言灵之力’。这个言灵是用来喂卡的，能帮助他们获得成长属性……你问名家册？我是预约礼包送的，新手的话……集市进去左转再右转第二家，有个很隐蔽的门，听说那家书斋里的名册最齐全……”
同年轻人告别以后，诸葛亮慢慢顺着红墙夹道往外走，试图消化方才所得的信息。
出了竹林，前方豁然开朗，正门口上挂着一幅牌匾，写着：武侯祠。
原来是一座祠堂。
黄泉的引路人将他带到这里时，好像说了些什么……嗯，这就是他死后的住所吧？
人死后住祠堂里，没什么毛病。
他注意到有许多人挤在台阶下方探头张望，兴奋地叽叽喳喳。
可惜大门始终紧闭不开，人群也没有散去，顽固地坚守在这里。有的人在墙角边支起了凉棚，喝茶看书，还有的甚至带了干粮和帐篷……
诸葛亮站在人群边上观望了一下，半天都没看出个什么究竟来。
他们在等什么呢？没有头绪。
但他们头上的名字都非常醒目，一个个闪着粉红色、紫色的光：
【唯一指定成都猛一】
【武侯裙下臣】
【扛起亮亮往家跑】
诸葛亮：“……”
直觉让他不要和他们靠得太近，太危险。
他决定还是先去“竹笋钓鱼”介绍的书斋看一看。
*
集市并不远。
诸葛亮想着集市两个字，脑海中便浮现出一片陌生的景象。
好像还没走上几步路，他抬头望向前方，与脑海中的街景一模一样。
到了。
青石板，屋檐下的红灯笼，往前走不远，岔路口上一道路牌，指着几个方向。
竹笋钓鱼说的是，左转后再右转……
诸葛亮被引到一家灰扑扑的“寻书斋”面前，木门一敲便自动打开。三两个顶着不同“头衔”的顾客从里面出来，抱着书卷匆匆离去。
他略一迟疑，抬步跨入门槛中。
琳琅满目的书架，旁边贴着标签，什么《王羲之书法大全》，《中小学生必背篇目：唐诗三百首》，《三十天七言绝句速成法》……
他好奇极了，边走边看，环顾一圈，书斋里除了普通顾客——这个很好辨认，头上有名字的便是——只有一个看店的年轻小哥。
他头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闪烁的金色星星。
星星？这是竹笋钓鱼说的“惊叹号”么？
诸葛亮的目光落在年轻人的背影上，只看得到他的马尾小辫在肩膀上扫来扫去，忙着在纸张上记录。
对方似有所察觉，回过身来，露出明朗的笑容：“你好。客人想要点什么？”
诸葛亮答道，一本名家册。
“就要这个？”年轻人似乎有些不解，扬起眉毛，回身蹲下去，在柜台后面翻找着，终于抽出了一本白封皮的本子，“给。”
他看诸葛亮下意识做了个找钱袋的动作，不由笑了：“名家册是免费领取的，不用钱——所以，再看看我们的书呗？走过路过，不能错过嘛。”
诸葛亮想想也是，自己初来乍到，也该弄明白这里的人都在做什么。
“新来的啊？”
年轻人熟练地翻着货单，随口道：“不用紧张，放松点，既然都死过一次了，那就忘记过去，好好在这里享受新生活吧。能来彼岸世界的，都是有点本事的，在哪都能混得下去。”
诸葛亮微微惊讶：“可是我也不记得过去了……难道这不是正常流程？”
“失忆？”
对方停下了动作，更惊讶地抬起头，这时似乎才注意到眼前这位“顾客”不仅长得好看，还有一种和别人不太一样的气质，眼神不自觉间流露出来一股惘然感，与彼岸人格格不入，这倒是他从来没见过的。
“唔，或许是来的路上出了什么岔子……”他斟酌了下，试探着问，“你渡过忘川时，是不是喝了什么人递过来的水？”
诸葛亮摇摇头，回忆着说：“但我不会游泳，不小心呛了几口水。”
“……”
年轻人惊道：“你怎么掉到忘川河里去了？”
诸葛亮说：“我不会游泳。”
“……”他被噎了一下，这是一回事吗！“没人让你游啊，大家都是飘过去的！”
诸葛亮沉思：“我当时也觉得奇怪，本来好端端的，都走到一半了，突然感觉有人从后面拉了我一把，就掉下去了……”
对方呆了呆，好一会儿才说：“这肯定是引路人的失职……算了，不记得也好。”
他安慰诸葛亮说：“很多人终生郁郁不得志，死了也意难平，不愿喝孟婆汤，也不肯渡忘川，才被引到这里……这么说来，你能忘记，反而是件好事呢。至少你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吧？”
诸葛亮缓缓点头。
“那就好。”年轻人蓦然一笑，他的眼睛很明亮，笑起来时一双凤眼的锐利感消弱许多，显出几分亲近的示好，“我在这里住很久了，你若是有什么不懂的，问我就行。”
“确实有不少不解之事。”诸葛亮想了想，慢慢道，“我来时在路上看到许多人……怎么说呢，有些奇怪，他们说的话我都不太能理解。”
对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引路人真的什么都没跟你说么？”
诸葛亮又摇头。
年轻人：“这是忘川的另一端，这里有两种存在，一种是亡魂——在这个世界，语言和文字都是具有独特力量的，也是构筑这个世界的基石。自它诞生起，就会吸引拥有这种力量的灵魂来到这里……细数历史长河，过往和未来的诗词大家、文学家，死后都会被引路人带到这个世界。
“另一类人来自异界，我们也称他们为后世人。只要你拥有足够力量，就可以将他们召唤出来。他们的存在会强化你拥有的力量，可以让你达成你的愿望。”
“愿望。”诸葛亮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
年轻人悠悠道：“只要你想，这里的生活可以十分悠闲自在，但若是有上进心……这个世界的竞争也很激烈，写诗作词，人人都希望成为文坛第一呢。”
诸葛亮：“……”
就这愿望？
明白了，这是一个无聊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