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尔出生在偏僻的维多利亚小镇,这里终年落雪。
多年的寒冷似乎也冻坏了人们的心。
他的母亲是个美人,他继承了她那如海浪般的蓝发,虽然他还没亲眼见识过大海是什么颜色。
母亲不待在地下室的时候喜欢坐在后院里,空洞的眸子望向虚空的某一处,听苏珊说,那个方向是母亲的故乡。
自懂事开始,菲尔就明白人们表面温柔下的冷漠。
无人伸手去救他那快要腐朽衰败的母亲。
爷爷说,这个女人是个疯子。
可菲尔觉得,那双琥珀色的瞳孔非常亲切,像是甜甜的蜜糖,让人深陷其中。
可能是血缘羁绊,他喜欢观赏母亲安静的模样,那样她不会言语刻薄,不会用仇恨的目光看着他,还会任他靠近。
隔壁昆特家的奶奶说他母亲是个坏人,如今深居皇宫备受宠爱的玛丽皇妃是她们小镇的恩人。
因为她的努力,奴隶制度才被摧毁,而他的母亲就是那可恶的贵族之女,曾经试图杀害玛丽皇妃的罪人。
大家说,‘她是来小镇赎罪的’。
爷爷奶奶的漠视,父亲整日的责骂,女人深夜望不到尽头的哭啼,对他们来说都是母亲的因果报应。
菲尔时常跟在母亲身后,隔着几米的距离眼巴巴的盯着女人的背影,小脸满是祈求,希望女人能转过来看他一眼,像寻常家庭的母亲一样给他一个厚实的拥抱。
但他从一开始就想错了。
母亲并没有结实的胸膛,反倒是她的仆人苏珊给了他陌生的母爱。
这个金发女人同样美丽,对他非常温柔。
他喜欢和苏珊玩,他可以从苏珊身上得到没有过的母爱,而苏珊能接受他的庇护,只有跟他在一起的时候,父亲才不会打她。
这大概就是大人口中所说的等价交换。
今日天晴,天空依旧飘这着细小的雪花,菲尔一个人放学回来,母亲容颜恬静,乖巧的坐在廊下。
她刚被父亲从地下室放出,菲尔已经有一个星期没见到她了,她脸颊比前一次又消瘦了不少,一头波浪卷的蓝色长发刚洗过,全数垂在胸前,她只穿着单薄的白色长裙,像是他画本中的雪精灵。
菲尔想,母亲是个脆弱的词语,因为她看上去一碰即碎。
昆特奶奶的孙子下了校车,欢快的扑进奶奶的怀抱,“奶奶我回来了。”
隔着一道篱笆,菲尔看见了昆特奶奶脸上的褶子,每一道折痕都是一份喜悦。
“冷不冷啊,奶奶给你煮了红豆汤,还温在锅里呢!”
“哇,奶奶真好,我最爱你了。”
菲尔几乎移不开眼睛,贪恋的盯着老人笑弯的眉眼,直到两人进屋他才收回目光。
母亲依旧安静的坐在那,细雪覆盖她的发丝眉眼,年幼的菲尔走到她面前,垫起脚替他拂开雪花。
“我回来了,母亲。”
女人干燥起皮的双唇始终没有开合,菲尔将书包放在她的身边,挨着她坐下,脑袋枕在她的手臂上,轻轻哼起了在学校学的小星星。
“好听吗?”歌曲唱到一半卡住,菲尔问她。
女人没有回应他,菲尔牵起嘴角,像在自问自答:“我只学会了一半,还有一半要等下一次老师教我,我再唱给你听哦。”
菲尔抬头望向女人的侧脸,她的容色松动了几分,瞳孔终于有了点生机。
菲尔暗自欣喜,试探着将小手塞进女人摊开的手掌上。
这是第一次,菲尔感受到了母亲的温暖。
厚茧与大大小小的伤口组成了母亲的手掌,如冬雪般刺骨的温度。
*
菲尔在地下室看到母亲的研究,他将这件事告诉了爷爷,隔天家里人全知道了。
看到母亲惊恐惧怕的神情,菲尔知道自己做错了事。
母亲又被打了,这次她不像往常般沉默,开始剧烈反抗,挣脱父亲的钳制朝着角落的菲尔伸出双手,菲尔心脏跳动,向母亲伸出小手。
那双没有温度的手像野兽般蜷起,尖利的指甲在他手背上留下一长串抓痕。
她在恨他,她想要撕咬他。
又是下雪的黑夜,菲尔从睡梦中惊醒,家中着了火,他被困在小阁楼里。
透过木板缝隙,他看到母亲拿着宰杀动物的屠刀,刀身缀满鲜血。
沙发后,他的爷爷奶奶仰躺在地上,早已没了气息。
他吓得大叫,美丽的母亲置身于烈焰中,她听到菲尔的痛呼,抬起头,琥珀色的瞳孔充斥着比以往还要深的恶,她像一个疯子般笑着,抬起刀,在菲尔的注视下,一刀贯穿了醉酒父亲的颈动脉。
鲜血喷洒,似乎溅进了菲尔的眼里。
火舌舔上阁楼,他推开烧坏的窗户,从楼上跳了下来。
大火烧毁了他的家,始作俑者却是他的母亲。
警报声响起,讽刺的是,今夜月色皎洁,星空异常绚烂,像是银河倒挂在天际。
年幼的孩子在火里挣扎,周围的白雪完全扑灭不了他身上的疼痛。
母亲活在阴暗处,却固执的喜欢穿白裙,因此她总是看上去很脏,白裙上染着的血是谁的?
爷爷,奶奶,还有父亲,甚至马上就有他的。
女人拖着屠刀向坠楼的他靠近,狰狞的双瞳失了黯淡,那双他曾经以为最美的瞳孔在缩小,眼白充斥了大部分眼眶。
“啊——”
不知道是疼痛还是心痛,他在雪地里狼狈的大吼,嗓音似乎也被火焰给烧灼了。
他们的房子在小镇外围,隔壁几家老人听到声音也不敢出门。
苏珊拦在母亲面前,替他扑灭了身上的火。
“放过他吧小姐,他是您的孩子啊。”
屠刀终究没有落下,女人看着奄奄一息的他,脸上满是快意,“还不如死了……”
菲尔上半身大面积烧伤,不用母亲出手,年幼的他都知道自己活不长了。
苏珊悲悯的看着他,颤抖着想要将他抱起,却根本不敢下手。
“别管他了,迟早要死的。”母亲说完,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菲尔蜷缩在雪地里,看着渐行渐远的背影,嘶哑的声音漏出,像是午夜孩童的哭吟。
“您要走了吗?”
母亲的脚步并未停顿,像是没听到他的低喃。
皮肉仿佛被割开般的疼痛,菲尔用尽全力往前奔去,却跌倒在了雪地里。
“走了还会回来吗?”
回答他的只有凌冽的风雪,与越来越轻的踩雪声。
小孩顺着成人的足迹缓缓爬行,寒冷减轻了身上的滚烫。
他迷失在了冬季森林里,他丢掉了家人。
幸运的是,菲尔活了下来,但是丑陋的伤疤遍布了上半身,甚至是他的脸。
小镇最近有传言,冬季森林出现了怪物,猎人们蠢蠢欲动,想要抓捕‘他’。
菲尔在陷阱里死里逃生,他不敢用现在这副模样回家,那群人会杀了他的。
他躲在为避难准备的地下基地,外出觅食的时候遇到了同样来觅食的雪狼,它似乎饿了好多天,看到它的时候双目放光。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他蹲在基地狭小的房间角落,抱着被咬断的手掌不停的舔着伤口,眼泪爬满狰狞丑陋的面部。
口袋里滚出一支注射器,他看到容器里的黑色液体,痉挛抖动的身体渐渐平息,他颤抖着抓起那支东西。
他是被象群遗弃的不能行走的小象,他是人们口中的‘野兽’,那他可以成为真正的野兽。
*
一声枪响打破了十年来沉寂的心。
菲尔被狼群追逐,在逃出森林前不幸跌倒在雪地里,扑倒他的野兽被狙击。
劫后余生,他颤抖着看向前方人群的中心。
救他的人穿着一身黑色军装,胸前的银色苍鹰明亮夺目,灰发被护目镜隔档,眉眼如风雪般凌厉,蓝色的眼睛是他见过的最美的蓝色。
他把□□扔给旁边的士兵,嘴角含笑,似乎在和身边的人逗趣。
男人被人群簇拥,他像是世界的中心,每个人看他的目光都带着尊敬与钦佩。
暖阳初升,那笑容似乎融化了终年冰封的世界,莫名的,菲尔眼睛变得湿润。
“爱哭鬼?”男人朝他靠近,菲尔似乎听不到那群士兵的笑声。
一只大手向他伸过来,菲尔怔怔的看着那只布满枪茧的手,比母亲的更为粗糙,看上去宽大又有力量。
他犹豫半晌,试探着将手指放入他的掌心。
没有被挥开,没有被抓挠,也没有冰冷的温度,很温暖。
“江野,其他懒得介绍,”男人说,“看你这身衣服,你应该是小镇的新兵吧,我对称呼什么倒是无所谓,你要是不想喊我名字,叫我中将吧。”
菲尔依旧呆呆的看着男人。
江野歪头回视他,嘶了声,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巴,用气声一字一字道:“你是哑巴吗?”
菲尔嘴唇翕动,在男人耐心告罄前拉住了他的衣袖,江野转身的脚步顿住,奇怪的看向他。
他为他停下了,他没有走。
菲尔抿了抿唇,开口道:“菲尔。”
“你的教官有没有说过,你的声音不合格?”
“我叫菲尔。”
“还行,没我的好听。”
菲尔的手依旧拉着他的衣袖,男人像是没察觉到,他是个开朗的人,笑容始终挂在脸上,虽然身居高位,却一点也不会让人产生距离,他很亲切,因此身边的人都亲近他。
*
探险小队从外带回来一只金发丧尸和一个人类。
菲尔接到了遥远国度的一封书信才没有跟在江野身边。
等他知道江野带回来一个少年后,他已经开始错过了。
中将似乎非常喜欢这个少年,至少菲尔从没见过他在别人身上花费那么多的力气。
少年性格乖戾,时常对中将动手动脚,中将看似发怒,却一一忍了下来。
菲尔见识过江野惩治人的手段,他第一次见到江野对少年行刑,用的却是截然不同的手段。
菲尔站在监控室内,看着画面中的少年面色潮/红,两人根本没有太过接近,一呼一吸间却全都是暧/昧。
分不清心里的感觉是什么,空洞,酸疼。
中将从来没对他这般过,因为他只是一个没人要的孤儿,他明明将自己塑造的十分完美了,中将眼里却没有他。
菲尔躲在自己的房间,桌上是他的母亲寄给他的信。
多年来,母亲第一次给了他关怀,和承认了他的身份。
【你还活着我很开心,你应该理解我的痛苦,午夜梦回全是在小镇那些年的痛苦记忆,他们不该活着,你觉得呢?
菲尔,你应该帮助你的母亲,杀光那些人,这是我拜托你的第一件事,我从来不祈求你什么,帮帮我,好吗?
菲尔,你身上留着罪恶的血,它同样不该存活,你说对吗?
被痛苦与孤独包围的滋味不好受吧,我的孩子,我希望你能得到解脱。】
他仔仔细细读了十几遍信中的内容,没有多少字的一张纸被眼泪浸湿。
多年来不曾崩溃的他,再一次品尝到了世界坍塌是什么滋味。
当年雪地里头也不回的背影,一句‘还不如死了’早已解释了他的命运。
再次见到苏珊,那个女人已经变得不似人类,她依旧保留着人类意识,见到他时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
似乎她们都觉得,自己早该在那场屠杀里死亡,被大雪埋葬才是他的归途。
他从苏珊嘴里听说了他母亲这几年的遭遇,以及母亲收养了巴洛的事情。
母亲将他当成亲生儿子那般宠爱。
菲尔懂了一件事,血缘关系并不能阻挡亲情的冷漠,只因他在母亲肚子里就是被仇恨的,所以母亲才厌恶他。
心脏与血液似乎在同时凝固,再多的痛苦也击垮不了他了。
菲尔利用了苏珊,那个女人似乎不愿意陷害星止,却败在了他伪装的哀求下。
可苏珊临死前看着星止的目光却带着满满的慈爱,她卧底在星止身边多年,终究带上了感情。
看吧,人的感情就是这样,能轻易撼动与改变。
曾经疼爱他的苏珊也变了,这个世界没有他的归属。
母亲希望他去死,中将希望他远离他,没人爱他。
*
菲尔逃出地下基地,他没有跑,他回到了家里。
他将丧尸们绑在椅子上,将从爷爷奶奶和父亲身上剥下来的面皮贴在它们的脸上,他给它们穿上了精致的衣服。
同样的,他给死去的苏珊也打扮了一下,她一如往昔般美丽,却安静不说话。
这是他的家,他有父亲,有爷爷奶奶,有苏珊,他有家人。
中将的枪口对着他,却没有发出子弹。
菲尔不觉得江野会对他心软,只是没有那个必要了。
他望着江野的背影,内心涌起激荡情绪,像是回忆起母亲离去时候的背影,他开始害怕,他们又要走了,要离自己远去。
“要走了吗?”
“走了还会回来吗?”
他突然记起昆特奶奶的孙子,慈眉善目的老人每天守在院门口等待他的回归,只为说上一句‘你回来啦’。
眼泪充斥整个眼眶,阳光从天花板与地板的缝隙倾泻而下。
菲尔缩进苏珊的怀里,头枕着她的肚子,像是回到母亲的怀抱,苏珊低垂着头,嘴角被丝线拉扯成一个微笑的弧度,双手紧紧圈着他。
光线穿透他早已腐烂的面颊,发丝亦如海水般深蓝,他在梦里看到了海水的蓝色,是他最喜欢的颜色,是母亲的颜色。
寂静的房间响起少年的轻哼,他唱完那剩下的一半小星星,尾声减弱。
他轻声呢喃,“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