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复课,像祝优这样大四的学生经过这一年也没有回去上课的必要了,学校就直接给他们发了毕业证,分配了单位。
祝优在被分配前收到他老师纪红辉的一封信,信里问他,他是想回到研究所去,还是分配到厂里去。
这一年多的闹腾,研究所这样知识分子?云集的地方也没讨着好,社会地位可以说是一落千丈也不为过,到厂里去或许会是更好的选择。
祝优在慎重思考过后还是决定回研究所去。
去厂里成为一个技术指导之类的不是不好,只是厂里都是有生产目标的,他去到厂里只能做一种或几种东西。那他身上宝贵的东西不就浪费了吗?
祝优回到了蓝安省地方研究院,阔别了多年的地方。
纪红辉的样子老了许多,他拍着他的肩膀说:“你选择回来我很高兴。”
研究院里人员换了三分之一还多,换下去的研究院、干部都到农村去,换上来的大多是高中毕业生,然后是工农代表。
祝优这样读过大学的在新人里是非常少见的。
作为单身青年科研人员,祝优被安排进一间二十平的青年宿舍,与另外三位单身青年黄昌言、张见山、张霖玉同住。
那三位都是高中毕业生,说是毕业生,其实高三根本没读完,张霖玉闹革命前甚至才要读高二。
比起搞研究,他们更擅长跟着革委会搞革命,喜欢开大会,批评这个,批评那个。
刚进研究院的都是实习生,黄昌言和张见山是17级月工资31,张霖玉是18级月工资27.5。祝优因为原本就是正式工,读了大学回来级别直接定为13级,每个月拿55元的工资。
都是同龄人,他们就觉得这不公平,上报要求要同等待遇,要不调高他们的级别,要不把祝优拉下?来都可以。
革委会的人接到上报就来找祝优谈话。
这谈话可不和平,带到小屋子?里逼问他的级别定级是不是有黑幕和交易。
被人挟持进小屋子?,心里说不慌是不可能的,但祝优胆子?也没那么小,有条有理的为自己辩论:“我是根正苗红的工人子?弟出身,在五年前因贡献有功得到组织的嘉奖得以以学生学习代表的身份来研究院参与实习,当初那份由组织盖章的邀请函上明确写了我高中毕业后就可以转正进入到机械设备研究小组,我的转正是组织认可的。”
祝优先说了自己工人子?弟的身份,表示自己和革委会是一边的,然后再说自己能进研究所是组织认可的,让组织为自己站台,说明自己的行动正确。
先表明了这两点他才对自己现在的级别定级做出解释和说明:“后来我去考大学,办理了符合流程的外?派学习手?续后在大京机械设备研究所实习四年,按资历,我已经入所五年,而且原本就是正式工,按学历,我有正式的大学文凭,符合级别定级。”
他在解释完后,拳头握紧,眼眶微红,情绪变得有些激动起来:“这些都有据可查,你们可以尽管去查。我不知道你们从哪里得到的消息,但我能很肯定的说这是诬陷!”
祝优情绪激昂的说完这段话后表情一转,艾艾地看着审讯员:“革委会不是为了维护工农利益存在的吗?我也是工人子弟,为何要平白受到这样的污蔑?我是不是也能请求你们的帮助,对诬告我的人做出惩罚?”
说到委屈处,他情不自禁的伸出双手紧紧握住了审讯员的手?,对革委会表现出恰到好处的信任和依赖,也让审讯员对身份的使命感爆棚。
“这位同志,请你不要激动,我们革命工作者,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不会污蔑一个好人。你的反馈我接收到了,我一定严肃处理!”
“同志,我相信你,为了革命工作你辛苦了,我相信革委会办事公平公正,一切都是为了我们普通群众的利益,您能听我诉说我的冤屈,我真不知要怎么感谢你才好。”
祝优表现出来的信赖进一步加强了这位审讯员的信念感和正义感:“这都是我应该做的,使命所在,不用感谢,你放心,我会为你讨回公道的!”
这一年到处演讲辩论还真不是白做的,祝优说话时抑扬顿挫节奏分明,让审讯员的情绪完全跟着他的话走。
等他说完,审讯员便对他是被诬告的深信不疑,并且义?愤填膺起来。
于是祝优的三位舍友就被反抓了起来。他们自己是跟着革委会批评过不少人的,被抓来一下?子?就慌的和离开母鸡的小鸡仔似的。
被问话时牛头不对马嘴,自己想表达的说不清楚,没几下?就把自己对祝优的嫉妒吐露了出来。算是坐实了他们是出于嫉妒对祝优进行了诬告。
“你们这是在破坏工农团结!政治思想不正确,制造阶级内部矛盾!这问题很严重啊!”已经完全站在祝优那边的审讯员痛心疾首的斥责道?。
“没有啊!”
“冤枉啊!”
三人下意识叫起屈来。
“你们还不承认错误!”审讯员重重的一拍桌,唾沫星子?喷他们一脸:“看你们狡辩的样子是没有半点悔改的心啊,这是很严肃的思想错误,必须广播、贴大字报对你们点名批评!你们必须接受正确的思想改造!”
听到要点名批评,那三个都吓傻了,屁都不敢放一下?。
这时候祝优却站了出来,拦住了那位十分生气?的审讯员。
审讯员愣了一下?:“同志你放心,我已经查明了真实情况,一定会对破坏阶级团结点坏分子?进行严肃批评,一定让他们认识到错误!”
祝优却摇头:“我是想请您放他们一马。”
审讯员和那三个人都傻傻的看着他。
“我真的很感激您为我找回公道,但……如果被通报批评,他们都人生路以后可能就很难走了。他们也只是刚刚高中毕业……
祝优看了那三人一眼,微微笑了笑:“他们刚出校园,没什么阅历,可能也没有意识到他们做出的事对别人会是多么大的伤害……作为被伤害的人,从私心里我不想为他们求情,但跳脱出私心,我们都是工农子?弟,他们对我的嫉妒可以归结为人民内部矛盾。”
祝优说到这深吸口气,似乎是很艰难地才说出下面的话:“人民内部矛盾可以人民内部自己解决,我们主要革命的还是资产阶级坏分子?,我们不该给资产阶级坏分子?看到我们内部的不团结,所以给阶级内部走错思想道路的人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也未尝不可,您觉得对吗?”
完全没想到祝优会给他们求情的三人感动的泪眼汪汪。
年纪最小的张霖玉一下?就嗷了出来:“对不起!我错了,呜呜呜,是我心胸狭隘,呜呜呜,我不该嫉妒你还去举报你的,对不起……”
有人起了个头,另两人也立刻跟着道?歉。
审讯员也完全没想到祝优能说出这番话,在那三人的嗷呜悔恨声中懵了好一会儿。上级指示犯了错误就该严肃批评,可这位同志说的好像也没错,阶级内部矛盾内部解决,不要给资产阶级坏分子?看到他们阶级内部的不团结。
“你……确定要放过他们?”
祝优笑着,很肯定的说:“我看他们现在的模样像是已经认识到错误了,我愿意给他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那三人也期待的看着审讯员,忙不迭的道?:“我知道错了!”
“我也知道错了!”
“以后再也不敢了!”
“既然这位同志为你们求情,看在我们都是阶级同志的份上,这一回就不对你们进行点名批评了,但你们要引以为戒,再也不能做出这种破坏我们工农阶级团结的事情!能不能做到!”
“能!肯定能!”三人争先恐后的答应。
审讯员又口头教育了好一会儿才放人走。
祝优故意落在最后面,又感谢了审讯员一次。审讯员目光复杂的看着他:“你这位同志心肠也太好了。”
他搞革命以来看见的都是恨不能把人给搞进地里去,哪见过这样主动放人一马的。
祝优不在意的说:“我相信大家都是好同志,只是思想一时走岔了也是有点,总要给人改过自新的机会。您也是心肠好,要不然也不会同意我这个任性的请求,给他们这一次机会,您才是那个大好人呢。”
“我哪里是,都是按组织的政治思想走。”审讯员摆摆手?,脸上笑得很开心。
“坚决按着正确的政治思想走,那也是很了不起的。”祝优夸完像是不经意的说了一句:“您这次为我沉冤昭雪,我真不知如何感谢,要不……晚餐,晚餐我请了。”
“不用!份内的事!”审讯员下?意识拒绝。
祝优不等他说更多就立刻接道?:“我其实也不是说全是为了感谢,主要还是佩服您的人品,很想与您结交,要能请您这样有正义感的人民英雄吃顿饭,我觉得是我的荣幸。”
祝优可谓是把人给捧到天上去了,被捧的飘飘然的审讯员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就答应了祝优的约饭。
等约个三、五次,两人就熟了,不仅互通了姓名还称兄道?弟起来。
……
宿舍那边三个高中生舍友在最惶恐绝望的时候被最意想不到的人救了回来,不免对祝优很是感激,一口一个祝哥喊的亲热,再不见之前隐隐排挤的模样。
该说不说,这样的转变是祝优有所预料到的。
在旁观审讯员对他们审讯的时候,祝优发现这三人胆子?不大,行事稚嫩,看上去也不是坏的彻底的那种。更像是不知事的小学生我看不惯你我就搞你了,但一点没想到后果。
与这种人做舍友关系不好那会很麻烦,但如果关系好了,他们就不难相处。
再说要是没了这三个舍友,后面照样会有人要填补进来。现在这时候进研究院的新人都和他这三个舍友差不多,到时候同样是要妒忌他的,还不如就趁着这回施点恩要能把人心收拢了以后在宿舍的日子也好过。
能不能让人感恩,祝优在帮忙说话的时候也不是百分百确定的,但赌了个大概率,毕竟是三个人呢,总不会那么倒霉都是没了良知的白眼狼。
好在他一贯的幸运,三个舍友都挺好笼络。
……
祝优进小黑屋也就不到半天的时间,那边纪红辉刚接到消息还没来得及想办法救他,他就自己全头全尾的出来了。
纪红辉很惊讶。
“你没吃什么苦头?”
面对纪红辉的关心,祝优正气凛然道:“没有,陈哥是个讲道理的人,我给他出示了证据证明了自己的清白,他就放我走了。”
纪红辉一副‘我怎么不大信呢’的表情。
革委会那些人还有讲道理的?道?理不都是他们那边的吗,他们认为的道?理就是道理,被批的人只能应好的,哪容机会说自己的道?理。
该信不信的纪红辉后面都发现祝优在革委会那边给人的印象确实好。要下?农村劳动锻炼什么的总没有他,自己占了个祝优老师的身份好像也被格外优待了,不会在大会上被抓出来批评,也不知道祝优是怎么以正经科研工作者的身份打入革委会内部的。
十二月初,祝优被通知外面有女同志来找,出去一看,竟然是祝秀。
祝秀的形象和祝优上次见有了很大的变化,她的两条大辫子没了,头发短到耳朵处,精神面貌也从得知将要失学的惶然变成了自信。
祝优不知是什么让她有了这么大的改变。
想到那时候她在做的事不由猜测她别是进革委会当个小头目了吧?
“你自己一人来的?”
“哥,我是来同你道?别的,我被选上了当通信兵,马上就要进部队啦!”在祝优问话的同时,祝秀就挥着手?大声道?。
一开口祝秀就给祝优放了个雷,祝优被炸傻了。
“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被选上通信兵啦!我来和你道?别!”祝秀很得意的昂着头重复了一遍。
祝优都要晕了。
“不是,你什么时候报名参军的?”
“就八月份啊,闹革命那时候。我去折水那边搞串联嘛,刚好遇上阳哥了。你不知道,他穿着绿军装可威风了。”
祝秀跑了下?题说起了祝阳给她吹的部队里的生活,祝优提醒了她才转回来:“那时候不是高考取消了嘛,我怕自己不能上大学,又不是很想下工厂,就觉得好像去参军不错,我就报名了,然后就通过啦,体检的时候医生还夸我身体素质好呢!”
“爸妈同意你去参军?”
“我先报的名,通过体检才和他们说的,我怕体检不过关。”政审不需要担心,要是他们家政审有问题,她堂哥就当不了兵了。
祝优完全没想过自己柔柔弱弱的二妹不仅敢组织革命活动,还厉害到自己偷偷报名参军了。做出这事的要是是祝慧他都没这么惊讶。
“你可真敢啊!”
祝秀抿着嘴笑,还是一副秀秀气?气?的样子。
“爸妈没揍你?”
“揍倒是没揍。”祝秀想起那时候父母的反应就叹了口气:“就是妈哭了,她不舍得我去,说怕我吃苦。”
“我才不怕吃苦,我只怕吃的苦不够多,会给组织拖后腿。”祝秀说着还捏着小拳头挥了挥。
“喂,你应该能理解我吧?”见祝优不说话,祝秀不乐意的在他眼前挥挥手。
祝优能看出祝秀兴奋的很,兴奋到都变得有些活泼了。
“我说不理解你还能不去了?”
“那不能,入伍通知书都下来了,我不去就是逃兵了!你想让我们家出逃兵啊!”
“那不就得了,我理不理解有什么关系,你自己乐意就好。”祝优突然伸手?用力捏了她脸一下?:“要注意安全知不知道?”
“嘶~”祝秀差点没疼哭了,追着要打人。
祝优带人进了研究院。研究院内除了实验室和一些测试设备的地方是不能进的以外,外?部建筑还是可以参观参观的。
就和祝优第一次来一样,祝秀不断惊呼研究院可真大,到处都是二层以上的砖房。她说:“没想到哥你是在这么好的地方工作,真好啊。”
之后祝优又带她吃了食堂。虽然研究人员需要精神和身体上的改造,但在吃食上给的待遇还不错,能吃饱,菜里还有肉丝。
祝秀在食堂里见到了祝优的同事们,看上去和她哥的关系都很不错,还亲热也要喊她妹子?,被她哥赶一边去了。
她哥还认识革委会的人,那位陈哥听她说也组织过革命工作,更是连连称赞他们家教育好,一家人都有思想觉悟云云。
晚上祝优没让祝秀一个人去住招待所,而是拜托了所里的女研究人员收留了她一晚。知道祝秀是祝优的妹妹,还马上要去从军了,她们都很欢迎她,帮着收拾了空床位,还借出了寝具等物。
第二天祝优亲自把人送上回家的火车,要她回家立刻发电报给他报平安。
守着火车开远了他才回到研究院。
这一天,他做什么都走神,收到平安电报稍好了一点,但后续还是调整了好几日才恢复过来。
祝秀回了家自然也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和家里人说了。听到祝优过得好,一家人也放心了许多。
现在科学家和大学生可没几年前受欢迎,他们在家里也有一直在担心祝优在外面会受欺负,现在知道一切都好就好。
祝优也是有出于让家人放心的考虑才会带着祝秀那么细致的参观。他在信里写一百遍自己过得好都不如让家里人亲自看看。
十二月中,祝秀和一群同样被选上的女孩一起坐上来运兵的卡车,真正成为了一名光荣的女兵。
祝秀当兵这事对祝优一家影响还是很大的。
之前知识分子?不是被打击的很厉害嘛,祝优这个原本很受欢迎的大学生也一下?变得不值钱了一样,祝秀祝慧也一直有读书,有人就觉得他们家算是知识分子?家庭,多少有点风言风语。
祝秀参了军,再没有比这还政治正确的了,哪个还敢在背后说他们家的小话,他们家隐隐下?落的地位就又被拉了回来。
只是祝家人自己不是很高兴。祝大成、罗雁更多是担心女儿,祝慧是觉得姐姐不够仗义?,要报名参军怎么也不喊她一起?却忘了当时自己的年龄还不到报名标准。
这个春节,祝秀走了,祝优也没能回家。
第一个正式工作的春节,祝优选择了响应过年不放假的号召在工作岗位好好表现。
研究院内过年气氛没有很浓,只在大年三十晚上做了顿还算丰盛的年夜饭。冷清的和祝优记忆里的年没太大关系。
元宵的时候革委会的人回来上班,倒是组织起一些小年轻弄了个元宵晚会,面上大家都是热热闹闹的,心里还不知怎么想。
祝优就更情愿在实验室里待着,不愿意坐在外头吹寒风。
祝优这外?形条件本来说要他弄个表演的,没想他唱歌五音不全,跳舞四肢分离,说相声又长得太好不够逗乐,最终也就只是个穿着打着补丁的破衣服在座位上被吹的瑟瑟发抖的观众。
原先的发明奖励条例在66年闹革命的时候就被指有资产阶级的影子而取消了,所以现在新发明被发明出后是没有任何额外?奖励的。
研究院众人拿的都是死工资。
不过在研究院也没多少需要花钱的地方,祝优现在得的工资就足够自己吃饱喝足,甚至还能挤出钱来买一些奢侈品——衬衫、皮鞋等。
不过他没买,不仅没买,还得将原先好好的衣服磨破了,拿碎布缝上个补丁。
没办法,现在不管什么身份,一身上没有五六个补丁都不好出门。衣着体面会被人说小资产阶级思想,没有革命精神。
祝优自己还好,在实验室待久了衣服是能蔽体就行,好不好看都不重要,研究到关键点的时候可能十天半个月都顾不上洗澡换衣服。
他就是真担心自己臭美的三妹要怎么穿着打满补丁的破衣服过日子。
作者有话要说:二合一大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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