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皂厂门卫小张已经注意那个鬼鬼祟祟的人很久了。
四、五十岁的中年男人,穿着半旧不新的衬衫,头发抹得服服帖帖的,看着像是个人样,行为却猥琐的很。
在厂外头和踩点似的徘徊就算了,见了人孩子进出竟然往树后面躲,一副不能见人的模样。
眼见着天要黑了,那人还在那晃悠,小张粗着嗓子喊:“那谁!在这晃荡晃荡干嘛呢!没事赶紧走!”
中年人被喊的吓了一跳,但似乎这一声喊也帮他下定了决心,走近了门卫亭:“同志,我是祝优同学的老师,来看望他的。”
进厂要登记,中年人拿出了自己的教师证。
“刘…什么?”
“邕(yong),刘邕。”
“真是老师?”
“真的,我还是他班主任。”这中年男人就是打了祝优三鞭的刘老虎。
刘老虎是学生们给他起的外号。
顽皮的学生们虽然心里老头老头的喊他,其实他也就四十出头,只是总是板着脸像旧时代的老夫子,显老。
小张没轻易信他的话,目光在他身上打量,看到他握紧的左手时顿了一下,放了他进去。
他这对招子没出问题的话,那拳头里露出来一截的票证应该是今年的鸡蛋票吧。
鸡蛋啊,好东西,今年他们市发行的最小面额是二两吧,也有两个蛋了呢。舍不得也是正常的,可不得犹豫下么。
刘邕看过祝优登记的家庭住址,肥皂厂的宿舍楼也很好找。不过这会儿正是人们在屋外头纳凉的时候,他一进去,就被盘问了来历。
“雁啊,是你家孩子的老师啊。”
给孩子报名的时候罗雁见过一次刘邕,不过也就见了那一面,她刚才就觉得这人眼熟,但没认出来,听到介绍了自己的身份才露出恍然的神色,热情的招呼道:“是阿优的班主任啊!还劳烦你来看阿优,这真是…辛苦了辛苦了,阿优病好多了,不过还有点虚,明天我们也请个假,下周去上课行不行?”
刘邕应的很快:“行的行的,身体要紧。好多了就好,好多了就好,那个……”
这么多人在,他蛋票有点拿不出来。
罗雁误会了他的意思:“瞧我,你是想看看阿优吧,他就在屋里,我喊他。”
旁边热情的大婶还帮着喊:“阿优!你老师来看你啦!”
刘邕面上不大自在:“我自己去,我自己去。不要喊他,别见了风。”
祝优听到有人喊他,从自己屋里出来,正好见到他班主任进门,他妈妈也跟在后面,祝慧拉着祝秀隔着老远探头探脑的,邻居们倒没来凑这个热闹。
“刘老师。”祝优有些惊讶会看到他,但是在老妈面前他可是个乖孩子,好好喊了人。
“坐下,快坐下。”刘邕看他靠在门上站的勉强,要扶他坐下。
祝优心中更惊,刘老虎这是要干嘛呢?
刘邕不知道祝优的惊疑,视线往祝优缠了绷带的手上扫,脸板的更厉害了。
“你的…还好吗?”
“啊,还好。就是发烧身子有点软,没什么大事。”
“医生怎么说?”
“没怎么说,就吊了水,又开了药吃。”
“老师,喝水。”罗雁倒了水来,还捏了一小撮白糖进去。
“不,不用,我不渴。”刘邕推拒道。
“就一口水,老师来我们家哪能连一口水都没得喝。”
推拒两回合,老夫子哪能说的过久经客气场的家庭主妇,还是接了水喝了。
他在外面站半天了,是真有点渴,一口气就喝完了。罗雁要给他添,他没答应。
刘邕喝了水,又看向祝优,嘴唇微微开合,到底没有说出什么,只将握了许久都握皱了的蛋票往祝优手里塞。
塞完就往出走:“时候不早了,我先回了,你好好养身体。”
罗雁下意识拦了他一下没拦住。跟着往外走了两步送送人家。
看人走远了才回屋里,问:“什么东西?”
“蛋票。”祝优递出去,心情有些复杂的说:“一市斤的。”
“这么多!”罗雁诧异:“你们老师还真好。”
“嗯。”祝优瞥了眼自己的手掌,刘老虎这是来道歉的?
“不过咱们也不能要啊,这太多了,下周你上课给老师还回去吧。”一两个鸡蛋收了就算了,还起来也便宜,可这一斤斤的…
“……别了吧。”
罗雁:“祝优,我们家可不贪人便宜。”
“不是这意思。人家送的给退回去也不好吧。”祝优想了想说:“鸡蛋是好东西,但没有粮食实在,妈,我们还点粮回去你说行不行?”
祝优想到有一次上课刘老虎经过自己身边的时候肚子打雷了,当时自己心里还笑话他都饿成那样了嗓门还那么大呢。他家也是缺粮的吧?
罗雁张张嘴,想说什么又算了,点点头:“你觉得行就行。”
这时候鸡蛋票是挺难得的东西,蛋是限量物资,没票不让买。一斤鸡蛋,一家人大半年的营养都指着这个了。
罗雁估算了下,装了两斤左右小米,又在袋子上压了四五个土豆,才将将够抵鸡蛋票,这还是票,要是拿来的是鸡蛋,还得再翻倍。
“这班主任给的都抵了,你同学那边……下周找一天我煮绿豆汤,你喊同学来我们家喝。”
那些同学给的鸡蛋加起来也有半斤多点,更别说还有一小包红糖呢,得有好几两吧。所有的东西加起来差不多也是值一斤鸡蛋了。
一锅绿豆汤当然抵不上这些东西,但是绿豆汤放糖的,她多放点。
想想也有些心疼。
祝优这个不当家的还说:“好啊,多煮点,他们都可能吃了。”
“行!不会少了的!”煮都煮了,怎么可能小气吧啦的。
还是家里有粮食,有底气。早两天,东西都不敢让儿子收。
祝优药效上来了,开始发困。罗雁给的倒了热水,又掺成温的,给他搓了把脸才让他去睡。
他躺床上,他妈还仔细检查了被子没漏风了才出去。
陷入黑暗前,祝优最后一个念头:他一整天没进农场了……
……
“东西送去了?”
刘邕回了家,他妻子霍萱萱坐在饭桌边等他,桌上的几个黄瓜蒸团已经凉了。昏暗的灯光照着,没有半点烟火气,刘邕心里虚的厉害。
“嗯。”
“……”霍萱萱不知道要对这闷葫芦说什么好,但心里憋了一股气,让她心肝都疼了。
“晓薇那里怎么办?她还有半月就预产期了。”霍萱萱到底是没忍住:“那鸡蛋票我们好不容易寻来给晓薇坐月子补身体,你说给学生就给学生了,晓薇怎么办!你指望孙家那老太婆会给晓薇坐月子吗?”
刘邕眉间的皱纹很深了:“我想想办法……”
“你想办法?你怎么想办法!我们省了两个月口粮才换到这张票,这还是我家那边的亲戚,一般人都不乐意换!你现在去哪找补身子的东西!”
“……我想想办法,我想想办法……”刘邕好像不会说别的话了。
“刘邕!!!”
霍萱萱气炸了,拍桌子站起来:“你对那学生过意不去,哪怕是给人家张大团结我都没话说,你为什么一定要拿闺女的鸡蛋啊!你说啊!”
“我……”刘邕语塞,怎么能给钱呢?那多不像话啊。
“……鸡蛋是慰问品。”
霍萱萱深呼了几口气:“刘邕!你就要面子吧!”
……
夜里一点多,宿舍楼里的人都睡熟了。宿舍楼最左边的栏杆外面伸出个脑袋,小心看了里头没有人才开始从栏杆缝里塞东西,动作很轻。
塞完东西,他翻栏杆进来。月光照在那人的脸上,赫然是祝优他爸,祝大成同志。
他傍晚吃过饭就出去了,竟然现在才回来,还是走的贼道。
出去时两手空空,回来却收获满满。
罗雁也没睡,盯着外面呢,听到动静忙开了门放自家男人进来。
不好开灯看,只能靠在耳边问:“都处理了?”
“嗯,菜籽油出了七十二斤,我拿回来五十斤,玉米给我爸妈他们一半,我们那一百斤我让磨细一点,损了一些,九十三斤。”
祝优只知道稻子、麦子类的要脱壳,燕麦、大麦加工时有提示可选择加工方向,他按提示建议的压成了燕麦片和大麦片。其他的他没想到也是要处理的,提示也没多说,就直接拿出来了。
今天祝大成他们回老家也不止是送东西,还得将一些东西处理下。
尤其是油菜籽,他们家可榨不了油。
昨天他们商量好了的,小麦、大米这两样打眼的细粮不往外拿,糯米也是,其他的三家分了。
土豆最不耐放,长芽了就不能吃了,他们家还有孩子外家各留了十五斤,剩下的一百七十斤都给老祝家,老祝家人多,吃得完。
地瓜吃多涨肚,他们家和罗家一家四十斤,祝家一百二十斤。
玉米他们这只吃蒸烤的玉米棒子,祝优拿出来的却是玉米粒,都不知道要怎么吃。就拿家里去磨成玉米粉,也分一半给祝家。
油菜籽榨了油他拿回的这五十斤要还分二十斤给罗家。
祝大成还给拿了二十斤黄豆,剩下的没给老祝家拿。
他们骑自行车去一趟祝家也不容易,一人带三百多斤东西是极限了,再多人驼的动也要担心车行不行,有一辆可是借的,要是压坏了才糟心。
罗家这边黄豆也要分二十斤,玉米粉给三十斤。为了两边公平,罗家这边加了绿豆三十斤,小米五十斤,花生三十斤。斤数听着少,东西却比土豆地瓜来的金贵。
祝家的东西已经拿去了,罗家的还得找个没人的时间给。
至于燕麦片、大麦片、甜菜和葵花籽,前头三个他们也不认识,最后那个在他们看来是小零食,先紧着分粮,这要排后面的。
祝良还在屋里睡着,他们两夫妻搬东西要小心的很。
拿出去的东西也有四分一了,剩下的还是集满了这小小的房间,床底下、柜子顶,真是没有半点空地。
简直就和住在粮仓里似的,又满足又糟心。是幸福的烦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