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邧帝头疼,一夜未睡。
今日做完早课,与吕思净促膝详谈:“萱儿跟吕守一不对付,她记仇,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偏你师父也狗胆包天,总想着欺她。他仗着自己对朕有那么一点汗马功劳,一直恃宠而骄,近来行事越发无所顾忌!”
吕思净垂眸看向暗红色地砖上的布偶骨头,邧帝讨厌狗,巧儿的玩具怎么会在这里?
他很快从神游中醒来,明白邧帝是要他表态。
吕思净低头不语,越是这种时候,越是言多必失,他只需认真倾听即可。
果然,邧帝又道:“吕守一有功劳,朕都记在心里,也给了他足够的权利。现在他权倾朝野,无论宫里宫外都要喊他一句‘老祖宗!’可这些权利都是谁给的,是朕给的,他应该满足了。”
“都说人心难测,总是有了还想有,要了还想要。朕琢磨了好久,他现在敢对萱儿动手,来日是不是也敢对朕下手!家里养的狗,不一心一意看管家门,竟胆敢反咬主人一口,朕越来越容不得他了!”
吕思净听了很久才谨慎开口:“陛下三思,掌印现在对陛下还有用!”
他是在替吕守一求情,证明他是念旧之人,邧帝也念旧,他欣赏念旧的人。可他嘴里说出“掌印”二字,就十分微妙。
他不再称其为“师父”,是代表他已经做出选择。
邧帝闻弦而知雅意,笑道:“那么紧张干什么?朕能跟你说这番话,便代表朕更相信你。你别害怕,朕虽然脾气不好,却也是很讲道理的。”
吕思净听着邧帝说话,脑子里冒出来“外甥似舅”几个字。
林萱的性格,不像爹不像娘,倒有几分随了邧帝。
只是,当刁蛮的小姑娘脆生生地说出“我还是很讲道理的”几个字时,总带着些活泼灵动的俏皮和娇巧伶俐的可爱。
同样的几个字,出自九五至尊之口,便只剩下荒唐。
“你发什么愣?”邧帝用拂尘柄敲他的头:“难道朕在你心里是不讲道理的吗?”
“奴才不敢欺君。”吕思净笑了笑,实话实说:“陛下您大部分时候讲道理,只有生气的时候不讲道理。”
“朕也是个人,又不是神仙,哪能时时刻刻都讲道理呢。”他站起来,长叹一口气,左手包右手,朝丹房内的三清尊神塑像拱手一拜:“福生无量天尊!”
他站直了身体,又道:“朕便是因为想不明白许多道理,才选择潜心修道,希望天上的神仙能解我困惑。”
又问:“你刚才说,吕守一对我还有用是什么意思?”
吕思净跪下:“奴才听说,这次河南道疫情死了三万余人。”
“远不止这个数。”邧帝叹道:“从疫情爆发,截止三日前收到的消息,已死了十五万人。有些百姓天生体弱,瘟疫未能痊愈。即便以后他们的瘟疫能被治好,五脏六腑已然受损,等同残废,再也不能参与田间劳作。”
吕思净只听到这些数字都觉得后背一阵寒凉,而邧帝却语气轻松,好像死的那十五万人,不是他的子民,而是地上一窝蚂蚁。
邧帝问:“你提起这个做什么?”
吕思净磕头:“陛下可知,此次疫情并非天灾,实乃人为。”
“你有证据。”邧帝目露凶光。
吕思净从怀里掏出一张遗书,递给邧帝,这是前任户部右侍郎张逸之留下的绝笔信,信上详细记载了李远山借修宫殿之名贪墨户部银子的详细始末,以及河南道赋税空虚的详细情形。
因为大梁朝廷无能,官员从上到下贪墨腐败,国库早已亏空多年。
为讨好林冲渺,李远山大修宫殿庙宇,扩充别宫,借着机会在里面捞银子。
国库的银子从哪里来?
都是从百姓的税收中得来,百姓的税收要上交户部,而户部的丁明辉又是出了名的锱铢必较。
他们从户部捞不出太多银子,便令寻他法。于是,他们纵容豪强强行圈地,强买强卖,逼迫良民百姓卖身为奴。
河南道是中原腹地,土地宽广肥沃,人口也最密集。这里百姓被逼无奈,举旗造反,杀豪强,反朝廷,势要夺回自己的土地。
造反一事,追溯源头会要责问到李远山身上,李远山怕自己做的事曝光,竟然暗中散步瘟疫,导致河南道灾情扩散,直接影响到了临近的几个省。疫情爆发于河南道,而他李远山远在京城,朝廷追求起责任也轮不到他身上。
死的人那么多,谁还会记得一千多个农民聚众造反的小事?
他要用一个更大的错误,来掩盖自己的小错。
“朕知道了。”邧帝看完信,愣怔了一瞬,淡淡道:“李远山之辈,鼠目寸光,视人命如草芥,视百姓为蝼蚁,任意践踏,不顾社稷安危长久。而吕守一却更擅权衡之术,他想在司礼监的位置上坐得更长久,既要讨好朕,又要让李远山有钱拿,要百姓安居乐业,还要西疆安稳没有战乱,他才能安安稳稳的掌司礼监之权。
现在,河南道的疫情还没有完全结束,李远山纵容豪强兼并土地,逼良民卖身为奴的事也还未解决,得先留他性命。
目前,朝廷里能收拾李远山的,也只有吕守一。
“吕思净,朕给你三个月时间……”
从回忆中醒来,吕思净端起茶喝了一口。
他眼神晦涩阴黯,他恨自己能力不够,居然还要三个月时间才能除去吕守一。
萱儿还得担惊受怕三个月时间!
林萱只听到有人说话,便吓得惊慌失措,一时间没听清楚外面的人说了什么,她只记得裴云瑾说要她生孩子。
裴云瑾这是要囚禁她!
“我不要——”
裴云瑾冷着脸看她。
“铭泽哥哥。”林萱这回是真的被吓哭了,“我才十四岁,还未及笄,不能生孩子。”
林萱见他不理自己,便知他一颗心硬如磐石,不如狗皇帝那般好对付,她捂着脸,哇哇大哭。
“我才十四岁怎么生孩子!听说生孩子好疼的,我不要。”
她此时是真哭,眼泪不再一颗颗掉落,哭得毫无美感。
“我们南疆女子都生育得早,十四五岁便能有三个孩子,左手抱老大,右手牵老二,背篓里的是老幺。”裴云瑾想起她的满口谎言就来恨。
“可、可我是北疆人!”她咬唇抽泣:“我母亲便是因生我而仙逝,我怕极了。”
裴云瑾恨得不太坚定的眼神中,出现一丝恍惚。
她虽哭得认真,却抓住这丝希望,不屈不挠的恳求:“你若生气,打我也好,骂我也好,把我关起来饿三天三夜都好,只是别叫我生孩子。以后我都乖乖听你的话!”
“你为什么以后才肯乖乖听话呢?”裴云瑾听出她话中漏洞,冷笑:“从前是我对你太好,才让你以为我很好糊弄是不是?”
裴云瑾替她抹泪,笑得温柔:“我碰你一次,体内的虫子便咬你一次?你现在哭得这么伤心,是不是因为体内的蛊虫在噬咬你的五脏六腑?”
林萱瞪大眼睛,傻眼。
一口气堵在喉咙里,再也哭不出来了。
难怪他今天怎么都不上钩,一脸镇定看她像个傻子似的唱戏。
在这短短的瞬间里,她深藏的羞耻心忽然冒出来,恨不得挖个洞把自己埋了。
裴云瑾低头看她。
他相信这个满脸错愕的小姑娘,这会儿是真的知道已经错了,开始好奇接下来她会用什么手段来对付自己。
上午的阳光亮得有些刺眼,还好院子里有颗高大的榕树可以遮挡,点点细光透过茂密的枝桠照在她的头发上,照在她泪痕斑斑的小脸上。
裴云瑾心情好转,听着泉水叮咚,廊角风铃声合着树梢的鸟鸣,悦耳动听极了。这院落原先的主人,于乐理上有极大造诣,他认为只有来源于自然的声音,才是世上最美的乐曲。
林萱从愣怔中醒过神来,愕然发现裴云瑾正满脸兴致的打量自己。
事关前程和自由,林萱明白自己不该犯糊涂,她轻搭在裴云瑾臂弯的手,慢慢往上挪,滑进他的胸口,在他的衣裳内侧摩挲了一阵。
裴云瑾静静看她作妖,见她从自己怀里掏出手帕,擦了擦脸上的眼泪,神色冷静。
她不哭了,心里反倒有些失落。
他心疼她的脆弱,却又爱极了她哭泣求他原谅的模样。
林萱把脸上擦得干干净净,将耳畔的白茶摘下,戴在他的头上。
裴云瑾哼笑一声——
这就是她讨饶的手段?
他继续冷眼旁观,不说话。
林萱捧着他的脸,盯着他的眼睛看,似乎是下定了决心,在他还没来得及提防时,她的唇便压了过来。
她的口脂,带有木樨的清甜。那样淡淡的芬芳,沁人心脾,回味无穷。
柔柔的双手捧着他的脸,软嫩的芬芳堵着他的唇,纤细玲珑的身子颤颤巍巍在抖,水汪汪的眼睛里盛满温柔。
阳光透过茂密的枝叶似星光般洒落在蜿蜒攀附于大榕树的菟丝上,柔美而脆弱。
她再也无计可施,只能祈求他的怜爱。
这一瞬间,什么恼,什么恨都没有了,他只满心期待她能继续有所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