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头每天都死人,前几日户部左侍郎张逸之刚死,剥下的皮还挂在秋容道上。今日,户部右侍郎丁明辉大人恐怕也在劫难逃。”
司礼监内小太监们躲在角落里唠嗑,他背后站着浣衣局的丁嬷嬷和她干女儿惠兰。
丁嬷嬷打个寒颤,她来凌霄殿找干女儿惠兰,也顺便偷偷看一眼她家大侄子,却听见太监们私下在议论此事。
见她急得脸色发白,惠兰指着御花园的方向,暗示她去那求助。要救她侄子,还得找林萱。林萱的狗失踪,她在御花园找狗。
于是,丁嬷嬷气喘如牛,拖着肥胖的身子急匆匆往御花园走。
丁嬷嬷曾在林萱落难时偷偷给她塞过半个馊馒头,因为这份交情,她才敢厚着脸皮求到林萱这里。
林萱身份来历不明,从小便住在宫里,没名没分。虽不是主子,地位胜似主子。
皇帝心情好时宠着她,岭南妃子笑运过来,最先给她吃。
谁都没想到,当年那个经常被皇帝关在铁笼子里的小女孩,今日会有如此际遇。
这祖宗今日丢了狗,不当值的太监、宫女、铁甲军团在御花园里找大半个时辰,把假山内的每一个缝隙都仔仔细细查过,还是没能找到她的狗。
丁嬷嬷说完,等很久也没听见林萱答复,她紧张抬头,偷偷看一眼。
却见林萱蹙着眉头,满脸不高兴。
丁嬷嬷心急如焚,这狗若是找不到,她侄子的命怕也悬。
十二月,风雪摧城。
近处的假山和远处的回廊被朦胧白雾遮挡。
林萱懊恼不该心软,放巧儿出来玩。天降大雪,将所有气息覆盖住,巧儿嗅不到自己留下的印记,走丢。
它会不会被冻死?
或是被宫里的太监偷偷煮着吃?
耳边传来“噗通”一声,打断林萱思绪,她转过头,看见丁嬷嬷跪在雪里。
林萱叹道:“罢,今日我救你侄子,就当还债。”
她的贴身宫女惠兰说过,丁侍郎是好官,自从他当上户部侍郎,惠兰家的钱纸铺子终于能盘活一家人,不用再向朝廷纳高额赋税。
林萱起身,坐上锦辇,往凌霄殿去。
宫廷空寂清冷,鲜有人语。全副武装的铁甲雄兵似杀神一般守着冷森森的宫殿,谁敢嘻闹,下一秒人头落地。
途经秋容道时,太监宫女们远远看见林萱的仪仗,面壁侧身相让。
有个宫女吓得脸色发白,因为她头顶上正悬挂着户部左侍郎张逸之的人皮。宫女肩膀发抖,内心默念:张大人生前是个好官,死后也应当是个好鬼,不会害无辜之人。
凌霄殿中殿,身着鸦青色道袍的太监捧着龟纹桃形银盆为林萱净手。葱白的纤细手指浸入水中,没在刚从暖室中摘下的鲜花下。
宫女惠兰绞干帕子,为她净手。
换道袍时,林萱轻声问:“丁嬷嬷给你多少银子。”
惠兰答:“人命关天的事,怎么能提银子。”
林萱气得戳她脑袋:“你还能再笨一点吗?”
现在不方便多说,待会儿回草樱小栈再斥她。
惠兰给她系好扣子,担忧道:“你会有危险吗?”
林萱瞥她一眼:“会死。”
内殿在议政,吕思净凝神在门口守着,侧耳听见外面窸窸窣窣的声音,额头冒出细汗。
陛下在丹房听掌印太监吕守一和内阁诸位大臣在商议要事。
师父吕守一早交代过吕思净,不许放林萱进去胡闹伤及陛下的颜面,再惹朝臣非议。
见到竹绿色道袍扫过暗红色地砖,吕思净后背涔出细细密密的冷汗,他快步迎上前,伸出胳膊,引着林萱往侧殿走:“贵主,御膳房孝敬您的芙蓉糕已经到了,奴才伺候您尝尝。”
林萱笑笑,侧头问:“是吕公公不想让我进去?”
她很喜欢笑,清纯容貌里透着勾魂夺魄的妩媚,哪怕是被净过身的太监,见她盈盈一笑,内心也有骚动。
吕思净低着头,不敢再说话。
林萱故意大声嚷嚷:“他不让我去,肯定是有热闹不想让我看。我偏要进去瞧瞧有什么好玩的,你快让开。”
僵持中,里面传来邧帝声音:“让她进来。”
吕思净低头,余光贪婪跟随林萱身影移动。
她在门口脱下素色道履,赤着一双白玉足踩在暗红色地砖上。少女款款而行,道袍宽大,遮不住曼妙曲线,一双笔直纤细的腿在道袍下若隐若现。
殿内,穿着赤红底纹仙鹤朝服的内阁大臣和身着鸦青道袍的司礼监太监皆垂眸阖眼,不敢直视。
哪怕皇帝坐在门窗紧闭的丹房内,看不到他们。
林萱越过议政厅,推开门走进丹房,又阖上。
邧帝见到林萱,淡声问:“怎么不穿鞋?”
林萱斜斜坐下,窝在蒲团上,眼睛都不抬:“陛下也不穿鞋。”
“朕常服用金丹,身体自与你们不同。”他从檀木架上将披风取下,盖住林萱大半个身子,遮住一双白雪玉足,重心长道:“过了明年五月你就要及笄,可不能再像从前那般任性。女孩子就该有女孩子样,从明日起,你去皇后那儿学学规矩,免得将来没人敢娶。”
林萱偷偷撇嘴,她是什么身份。
便学好规矩,谁又敢娶?
自打有记忆开始,林萱便在宫里生活,太监宫女们私下里都说,她是狗皇帝养的炉鼎,刚出生就抱到宫里,悉心栽培。
这几年,林萱跟着狗皇帝学修道,大概明白炉鼎是什么。可他私底下却规规矩矩的,从不对她动手动脚,不像是要将她当炉鼎用的样子。
“知道了。”林萱看他一眼,怀着疑虑,老老实实回答。
邧帝点头,用拂尘柄轻扣桌面,冷声道:“你们继续。”
林萱两岁时便在议政殿内撒过尿,四岁时还拔过姚相的胡子。丹房外诸位早已见怪不怪,继续刚才的话题。
“刚才,已经说到户部账目都已经了清。”丞相姚文修声音似漏风,说一句,喘三声。“诸位还有别的事吗?”
说完,又咳嗽几声。
林萱撇撇嘴,这位八十岁的老丞相惯会装病、和稀泥,是只老而不死的千年狐狸。
工部尚书李远山应声回道:“腊月初八那天被扒皮的张逸之刚上任户部右侍郎不到三天,按理说,户部账目,他还没来得及看。”
吕守一蹙眉:“是啊,他怎么知道修无极殿花了二百八十六万两银子,还将这笔银子来龙去脉在朝会上悉数说出。”
李远山冷笑:“一定是有人将账目明细给他看过。”
李远山说完,看向户部左侍郎丁明辉。
丁明辉面无表情,目不斜视。
李远山扬声逼问:“丁侍郎,你觉得呢?”
满室寂静,针落可闻,连姚相都没再咳嗽。
丁明辉不卑不亢,他已经做好被扒皮的打算。
皇帝修仙问道,要建宫殿为民祈福,工部尚书李远山为讨好皇帝,巧立名目挪用户部银子,往自己口袋里贪墨不少。
谁知西疆领土受邻邦莫卧儿帝国侵犯。
打仗需要银子,户部拿不出钱,去质问工部,工部伙同司礼监做假账,把皮球踢回来。
户部左侍郎张逸之气不过,在朝会上骂皇帝是昏君,触柱自尽。
他当时并未气绝,皇帝便令人将他剥皮,挂在秋容道上,向百官示威。
“我认为重点不在于谁给他看过这笔账。大家都知道,张逸之是清官,是正臣,所以皇上才任他为户部右侍郎。”
说到这儿,丁明辉出列,下跪。“陛下,臣以为张逸之说得在理。”
读书人最重名节,他拼死也要为张逸之讨回公道。
“他才被剥了皮,你就说他是忠臣。”李远山眼角细纹裂开,笑容狰狞:“我看你是想说咱们陛下是昏君?”
丁明辉张张嘴,也没直接反驳,只说:“陛下是否明君,当由千古后人评说。但你李远山,却实实在在是贪官。听说,李大人家里花房造得比宫内暖房还奢华,小妾名号排到三十六,仆从超过千人,家里庭院还能跑马。李远山,你倒是当着陛下好好说说看,那些钱从哪里来?难道是大风刮到你家里的?”
李远山睚眦目裂,面红耳赤:“你这是污蔑,绝对是污蔑。丁明辉,你要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就大大方方地承认,是你给张逸之看过账本,撺掇他在朝会上死谏,不给陛下留脸面。”
丁明辉闭上眼,他昨晚已经向家人交代遗言,写好放妻书,并将儿子逐出家门。
死有重于泰山,轻于鸿毛。
他为江山社稷而死、为黎民百姓而死,死得其所。
“......”丁明辉刚要说话,就被丹房内一串银铃般的娇笑所打断。
“真好笑,户部房子就那么几间,账簿放哪个柜子,连我都知道,怎么就不能是张逸之自己偷看呢?”
邧帝用拂尘柄轻拍她额头,不许她在议政时胡说八道。
她吐吐舌头,继续说:“那张逸之也是个傻子,活着不好吗?干嘛非得寻死。咱们陛下又不是容不得人,总不会因为他说几句不中听,就将他五马分尸诛九族吧。”
邧帝只叹气,拿她没有办法。
“你认识张逸之?”
“认识啊!”林萱说:“七日前,巧儿跑到户部春晖殿,就躲在张逸之脚下。我依稀看见,他袖子里好像藏着什么东西,还以为是他写给哪个小娘子的情书,偷来一看,谁知却是账本,真无趣。”
邧帝又问:“你还记得账本上写什么吗?”
林萱打个哈欠,懒洋洋说:“正是那二百八十六万两银子的来龙去脉。”
邧帝听罢,愣一会儿才缓缓点头。
“看来此事乃张逸之一人所为,与旁人无干。朕刚才想想,明辉说得对,张逸之是个好官。朕现在很后悔,悔不该一气之下将他剥皮。那天,他触柱后好像还有气息,若能及时送去太医署,也许还有救。”
皇帝说自己错,这茬,没人敢接。
林萱听得无聊,在心里模仿着邧帝语调默念:“真是可惜啊,我大梁又少一名忠臣良将。”
果然,邧帝哀叹:“可惜啊可惜,今后我大梁又少一名忠臣良将。”
丹房外,李远山脸色煞白。
陛下说张逸之是忠臣良将,那自己在陛下心中,岂非是成了贪官佞臣?
又过一会儿,邧帝才说:“但是有一点明辉说得不对,李卿出生于钟鸣鼎食之家,世代显贵。他家里有钱,那也是祖祖辈辈积攒下来的。你不能因为他祖上有德,家大业大,就说人是贪官。修无极殿之时,户部拿不出钱,远山一人就捐出三十万两银子。于社稷,他可是有功之臣。来年三清尊神佑我大梁风调雨顺,朝野内外都得谢他这份慷慨解囊之功。”
看来明日秋容道上不用再多挂一张人皮。
林萱松口气,听着狗皇帝胡说一通,觉得恶心又乏味,还不如睡觉。邧帝虽昏庸,有关自身利益之事,却肯琢磨心思。怪不得镇南王厉兵秣马多年,时刻枕戈待旦,也没能将他从皇位上撸下来。
众人叩拜一轮,山呼万岁,此事便算揭过。
李远山还要说话表忠心,却被姚相一个眼神打断。
姚相也很烦恼,他只生得一个女儿,女儿嫁给李远山,这李远山看似会钻营,却是鼠目寸光之辈,贪得无厌。
他很担心自己能否将丞相之位成功平移到李远山手里。
姚相咳嗽几声,又说:“接下来,咱们讨论来年春耕的事。”
邧帝见林萱已经歪在蒲团上睡着,雪白的小脸皱成一团,眉头轻蹙。
他神情有些恍惚。二十年前,三月樱花盛开之际。
那人穿着藕色宫装,躲在樱花树上睡懒觉时,也是这副神情。
林萱睡得不踏实,梦里也在痛苦哼唧。
邧帝从恍惚中醒来,对外面众臣道:“春耕一事,你们私下商议好,呈过来给朕批阅就行。可还有别的事吗?没有就散吧。”
众大臣行礼,依制鱼贯退出。
吕守一留在最后,推开丹房门,进去禀报:“主子,镇南王世子裴云瑾今日已入宫,请求觐见。”
听到裴云瑾这个名字,长长的睫毛微颤,半睁开眼睛,星眸水汽氤氲。
她想起前世,那也是个狂风大作的冬天,士兵们攻入京城,意欲将她先折辱、后凌迟。裴云瑾救了她,带她脱离险境,还请太医帮她看病。可惜,她身子已被丹药弄垮,任凭医术再好,也救不回她性命。
记忆里惨淡的画面换成华贵丹房,如今林萱还没被丹药吃坏身子,裴云瑾也只是刚入宫的人质。
“今日酉时初刻,你带他过来。”邧帝声音响起,他又问吕守一:“小祖宗今日不高兴,是谁又惹恼她?”
吕守一叹气:“陛下明鉴,宫里头谁还敢惹她?奴才们小心伺候都来不及。”
邧帝笑着摇摇头:“大约那狗又跑丢。她离不开那狗,你们用心帮她找找,最好在她醒来之前找到。不然朕又得看她脸色。”
吕守一遵命,缓缓退下。
出凌霄殿后,大雪纷纷。
鹅毛大雪落在吕守一单薄道袍上,顷刻间染上一层白。
吕守一不敢走太快,只因邧帝时常想起来什么,要叫他回去。
又拐个弯,吕守一才将背脊挺直。
身后小太监们用五彩雉尾掸去他身上薄雪,伺候他披上大氅,递过暖炉。
前方廊屋下,李远山正在等他。
带他走近,李远山怒道:“今日丁明辉本是必死无疑,全被那妖女给搅和了。”
“李大人别急,依咱们陛下这脾气,你觉得他还能忍丁明辉几天?”吕守一继续往前走,边走边说:“不过,那丫头最近着实有些狂妄,竟忘记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看来,得让她吃点苦头,长长记性才行。”
听到这话,李远山由怒转笑:“还有一件事,想求掌印帮忙解惑。”
“李大人请说。”
“我实在太好奇,裴奕秋怎么会同意让他儿子入京当质子呢?朝野上下全都战战兢兢,就怕他哪天不高兴,领着三十万大军攻入京城......”
吕守一停下脚步,打断他,语气里却多了几分肃穆。
“李大人,您不如回去请教姚相,他老人家应当知道其中原委。”
李远山叹气:“我昨晚便问过,岳父大人将我一通好骂,说我想活命就不要再提这话。”
“老大人入阁二十五载,是三朝元老,他老人家说话,您确实该听一听。”
说完,竟匆匆走了。
好像他再跟李远山待在一起,就会被立即砍头。
等吕守一走远,李远山才对身边侍从说:“这老东西果然知道内情......他越慎重其事,越证明裴云瑾来京城另有目的。”
漫天鹅毛大雪飞舞,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瑞雪兆丰年,实乃大吉之兆。
李远山拢着袖子,走进雪里,自言自语:“有目的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