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作死(十六)

赵庭运突然想到了什么:“哦,你是怕别人知道,坏了自己名声才这么说的吧?”

李茹摇头:“别人知不知道不是最要紧的。如果只是给她一个教训,我觉得没问题,但?是间接算计无辜的?赵小六,就不是我能接受的?了。”

她神情?自然,显示她并没有说谎。

“原来你是在担心这个,道德感。”赵庭运低头笑了一下,似乎在笑她太妇人之仁。

莫名其妙和他讨论这些做人原则的?事,李茹稍微感到有点不自在,想说点什么再告别,赵庭运却好像早就猜到了她会说什么,率先转身走回去了,临走前还轻飘飘发出一句:“你回去吧。”

虽然的确是准备回去了,但?被他这么一说,好像他是皇帝挥一挥手示意她可以告退似的。

李茹被噎了一下,但?转念想到,条件已谈崩,看他的?样子,再过多纠缠下去也没用,两人又没熟到可以插科打诨的地步,想想还是算了。

李茹原以为,这条路到如今,就算是彻底断了。

谁知,某天赵庭运居然带着赵庭林一起到李家来做客了。

还是大哥领他们进来时,李茹才知道,原来自己大哥和赵庭运是认识的?!

李军给大家做了简单介绍,李母心里担心着小儿子,连日来都没怎么笑过,知道人是来帮忙的?,才露出了笑容。

“这两兄弟长得可真精神,这么大日头的?走过来,渴了吧,姨给你倒水去。”

赵庭运礼貌欠身:“伯母客气了。”李艳也是一副笑脸,没让李母动身,自己接过了倒水的活。

李父乐呵呵开口:“要你们亲自过来,实?在是太麻烦你们了。”李茹听见父亲这么客套地说着,却也没提说应该她亲自去别人家里上课的话。有些话不用说出来,大家也知道为什么需要这么做,李父也并没有假意客套过头,说那些不走心的?话。

赵庭运很快说:“不麻烦,正好庭林也需要补补课,顺便的?事。”

李茹在旁边看着啧啧称奇,在大人面前,赵庭运是一点都看不出那副阴冷瘆人的模样,人情往来那些客套话也是说得有模有样的。

直到他真的?走到黑板前给她讲题,她才敢相信,他是真的?愿意来教她了。

家人在旁边,李茹不好问太多。赵庭运询问了她目前的?学习情?况,挑了些题给他们做,就开始给他们讲题。

李茹就这么突然多了一个同学,一个老师,家里倒真的?有点像个小课堂的?样子了。

夏日炎炎,葡萄藤遍布的?凉棚下难得一片阴凉。

李家其他人在旁边走路做事都轻手轻脚的?,偶尔还会给他们送个瓜果什么的?。

虽然他们都不是太理解李茹为什么突然这么想要学习,但?只要是李茹想做的?事,大多数情况下他们都是支持的?。李茹再次感觉到拥有这样的家庭是多么幸福。

课上完了,他们兄弟准备走的时候,李母本来执意要他们留下来吃饭,他们婉拒了,李母再三劝不动,就非要他们带点东西走。

“都是自家菜地里刚收回来的,不是什么珍贵东西,拿回去尝尝看,第一次上门本来该让你们留下来吃顿饭的?。”李母提着装得满满的?篮子让他们带走,虽然只是些不值钱的蔬菜,但?也是一点心意。

赵庭运一直推辞,说不需要这么客气,只是举手之劳。

还是李军见母亲过意不去很是坚持,他干脆一把揽过菜篮,二话不说拉着人说要送他们回去,亲自给他们送到门上,这样下来赵氏兄弟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接受了。

李茹也觉得白白让人家帮忙很不好,心想:赵庭运明明之前很不乐意,让她做的?事,她也明确说了做不到,为什么他还是会来帮她呢?

赵庭运说到做到,还真的?每天都来上门授课。他的?确学习很厉害,还很擅长教人。复杂的?问题他可以讲得深入浅出。像李茹这种基础不扎实的?人,稍微有点不明白的地方,略略表达疑问,他都很快就能抓住她弄不明白的点。

赵家小弟赵庭林基础比李茹好,平时和哥哥其实不是太亲密,一直不敢麻烦哥哥,现在有这机会也是珍惜无比,一时两人形成良好的?学习氛围。

就这么过了好几天,她一直没找到机会询问赵庭运,趁赵小弟去上厕所的?时候,她才把心中的疑问说出来了。

赵庭运在周围没长辈的?情?况下,还是他一贯那冷冷淡淡的样子,好像这世上的?一切都不值得他多看一眼似的?。

但?听到这话,他嘴角却是浮起一抹笑:“你不用操心,不想惹事,管好自己就是了。”

李茹觉得他这话似乎暗示着什么,很快问道:“你做了什么?”

但?他却不肯再说,也不理会李茹警告的?眼神,而过后她就没找到机会私下再问他。

*

最近这段时间,苏艺虽然低调做人,低调行事,但?她那份心思?可从来没闲着。

名额无端端丢了,也没人给她个交代。她去知青连党支部讨说法无果,又托两个家里有人做官的?男知青帮她打听,自己也写信回去让城里的?爸妈再多活动活动,看看有没有别的办法?。

她不甘心,这辛辛苦苦弄到的名额,眼看就要到手了,她都已经畅想回城后要去百货大楼买什么衣服鞋子,好好去掉这身土气了,谁知临门一脚又被卡在了这里不上不下的?。

到底是谁在害她?

明明之前那件事是她占了理也占了优势,转头那些人就翻脸不认账,对她也不再客客气气的?,就像对她已经没什么好顾忌了一样。

之前那么多的?知青为她陈情?,难道他们这么快就忘了吗?

肯定是发生了什么变故,但?她并不知道,也没人愿意和她说。

她的处境也不乐观,很多人都想给她找麻烦。

虽然周小莉被人吓唬了一顿,并不那么嘚瑟了,但?女知青整个群体都不待见她。

以前是因为她在男人中人缘格外好,现在是因为她得到过回城的名额,所以看不惯她的?人很多,从前隐藏着的?嫉妒嘴脸都逐渐暴露出来了,这个人给个眼色,那个人说句风凉话。更不要说,她在虎视眈眈中不能再偷懒了,也没人敢帮她偷懒了,沈兆麟不知死哪里去,彻底不理不睬的,她要干的活都比以前重?了不少,一点折扣都不能打。

她很想和那些为难她的?人彻底撕破脸皮大吵一场,但?在事情?没打听出来前,她又不敢再节外生枝,只好忍气吞声,基本不和人来往,静静等待翻盘的?机会。

*

这一天,知青排长把大家的?信件送过来了。

几乎人人都拿到了信件,各自趴在床上认真看着。

沈兆麟家里,一般是母亲或者二姐会给他来信。

大哥二哥上班忙,也没那份闲心;大姐嫁人了事也多,抽不出空。

母亲本身不会写字,但?二姐是勉强读完了小学的,每次都是李母说二姐写,两人斟酌着一起给他写信。一般两三个月写一封,也没什么大事,无非是按着季节交待他注意身体好好照顾自己。

之前和李茹那件事,他也只是和家里人在信上商量了一下,原本就是打算先定亲,过一两年再正式结亲。

上山下乡,是在全国普遍实?行了多年的政策,在所有人看来都不是说改就能改的。在乡下留了好几年的都有,谁也不知还要在这呆多久。

比起在乡下结婚,家里人当然更盼着他能早日回家,却也知道这事不是想盼就能盼来的。

李母就说:他一个人在乡下打光棍也不知何时是个头,成家了好歹有个伴,只要是他自己想清楚的?,她不反对。

然后兄姐们这里凑凑,那里凑凑,就给寄了一笔不大不小的钱,让他好好给人家送定亲礼。

后来告吹了,他只和家里简单说了一声,路隔得远信走得慢,直到现在家里才回了信。

这次难得大哥都给他留话了,问他为什么办事这么吊儿郎当,成家立业的?事,是开得玩笑的?吗?一下说结,一下又说不结,是成心耍人玩的?吧?

隔着信纸,他都能感受到大哥的怒火。

大哥脾气不算很好,长兄如父,而他在家里是老幺,每次他犯了什么事大哥都会狠狠教?训他一顿。他早就有心理准备,下次见面的时候,大哥肯定不会轻饶他。

把信件收好,他从床底下拿出脸盆,打算把换下来的脏衣服拿去河边洗。

洗完后往回走,还没走到宿舍,就看到前面有个人好像提着重?物,也正往宿舍走。走近一点,才发现是苏艺。

他打算当没看见直接走过,苏艺却很快发现了他,忙叫住他:“喂!你站住!”

沈兆麟停下,回头看她有什么想说。

苏艺一脸不忿:“你就这么当不认识我一样走掉?”

他神色淡淡:“我没记错的?话,是你说就当我们不认识的?吧?”

苏艺:“我什么时候那样说过,我只是……你怎么那么记仇!”

她把心一横,率性说:“就算你当不认识我,你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女同志干重活不搭把手吗?”

沈兆麟看了一眼,她手里提着一篓地瓜和马铃薯,看上去的确分量不轻。

他知道她就是拈轻怕重?的?性子,最讨厌提重?物,说手勒得疼。

之所以千方百计想离开农村,不就是怕干活么。

可她之前说的那些伤人的?话,做的?那些坏事,他还是耿耿于怀,他甚至看不出她有任何歉疚之意。

他说:“连里有连里的?规矩。我帮你对其他人不公平,所以我不会再帮你。”说完他准备继续走。

“哎!你以前也不是没帮过我,我的?手现在都勒出血痕了,你要见死不救吗?”她急急叫住他,伸出掌心给他看她的惨状。她以前的?确干活少,手比旁人嫩很多,最近又是镰刀又是锄头又是挑挑抬抬的,后来又没停过一直在干活,早就把她的手磨得血肉模糊,伤痕累累。

看着她的手,任沈兆麟再想铁石心肠,都没法?再说狠话,换了任何一个女同志这种情?况,他都是会帮忙的?。

他神色也不如刚才淡漠,有点犹豫。

“这是最后一次。”

他最终还是不忍心,妥协了。

沈兆麟提着篓子,把水盆放在顶上,默默走着,那重量对一个男人来说不算很重?。

而苏艺在后头隔了几步跟着,皱眉捏拳锤打着自己的?肩膀,又松了口气伸展手臂给自己松松筋骨。

离宿舍还有几分钟路程,突然听到另一条路传来有人说说笑笑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快要拐过来的样子。

沈兆麟转头正想问她这些菜是直接送去厨房还是怎么样,突然苏艺冲过来把篓子一把抢了过去,同时伸手狠狠推了他一下。

他没有任何防备,被这么拉扯推搡一下,重?心不稳就要摔倒,刚好周围地面不平有很多碎石,仓促挣扎间,他还绊了一下自己的?脚,踉跄了几下,比原本还要摔得更远,也更重,以整个人贴地的姿势直条扑在了碎石上。

苏艺还很快地把他的?脸盆也甩手扔了过去,提着篓子快走了几步与他拉开距离,看都不看他一眼。

两个女知青这时拐过墙角,就看到了他们俩。她们不由上下打量着苏艺,又看着背后摔在那里爬不起来的沈兆麟,露出八卦和鄙夷的表情,一人忍不住问:“这是怎么了?”

苏艺把篓子往上提了提,冷声说:“我怎么知道。”说完像是怕死被发现她偷懒找别人帮手一样,迅速冷着脸离开了。

而沈兆麟抬起头就摸到了一手血,他刚才只来得及闭紧眼睛,是侧脸直接扑在了碎石上,没被尖利的石头扎进眼睛也算是福大命大了。

比起这个,他感到更不对劲的是自己的?心脏。

它在一瞬间剧烈地跳了起来,以完全不合常理的?速度。

砰砰砰。

突然,一股血气上涌,让他眼前一黑脑门一热。

然后他就像一下子全身坠入了冰天雪地,在断气前才突然被人捞了出来。

如坠冰窖的?感觉。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