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俩吃完饭回家,许夏妍正坐沙发看动画片，两条小短腿交错盘着?，探长脖子,从后头看就像只没脖子的大号葫芦。
许春生在院子里画画,余光瞥见夫妻俩，推窗进屋，许夏妍趴沙发靠背瘪嘴：“爸爸妈妈去吃饭又不带我和?哥哥。”
许永绍俯身揉女儿的脸蛋：“好,明天也带你和?泡泡去吃饭好不好？”
许夏妍撅嘴：“爸爸你摸得我脸疼！”
她扭头挣脱许永绍的大手，转身继续看起了动画片。许春生身上污渍斑斑，搓着?铅笔印走来,向康颜展示自己的画作。
虽然还上初中，许春生个头已经赶上了康颜，康颜每次看儿子都觉得自己在变老，忍不住感慨万千：“这?画越来越好看了啊,泡泡，你以后想当个画家吗？”
许春生摇头：“不想。”
“那你想当什么？”
许春生想了想：“我想当建筑师！”
许永绍脱大衣解领带：“当建筑师有什么好啊？还不是来爸爸的公司打工，继承我的事业当老板不好吗？”
康颜回头冲他瞪眼，许永绍噤声，掩饰性哼歌上楼。康颜转头对许春生：“别听你爸的，喜欢什么就去做，人生就这么长，赚钱不是第一要务。”
许春生连连点头，脸蛋往康颜贴贴：“妈妈我最爱你了。”
康颜回以拥抱，许夏妍张开双臂哒哒哒跑来：“妈妈我也爱你！”
许永绍在二楼扶梯旁酸的冒泡儿，郁闷地想，别人家女儿都跟爸爸亲得不行?，他家女儿倒好,一天到晚跟没喝孟婆汤似的看透红尘，也就和康颜偶尔亲热，许永绍贴脸蛋还嫌他下巴扎人。
想到这，许永绍摸摸唇周。
他的胡子生长速度特快，两天不刮就冒黑茬，喉结也分外突出。老医生说他这?是性激素偏高的表现，内分泌平稳，许永绍挺乐意听这话，这?说明他身体状态好生活质量高，夫妻俩亲昵起来如鱼得水。
康颜上楼时，许永绍已经洗完澡，乐腾腾刮着胡子，眉飞色舞地脚尖点地打节拍。
康颜也不知道他在美什么，去衣帽间脱衣服换睡裙。
腰带还没系上，许永绍就满脸坏主意地进来，后背抵门锁紧，笑得像强抢良家妇女的山大王。
康颜忍不住笑：“你干嘛？”
许永绍走近她，躬身拿下巴磨她的脸，康颜推他：“你干嘛啦？发什么癫？”
他舌尖顶她的耳廓，康颜咬唇吞声，许永绍附耳：“你试试我的胡子有没有刮干净。”
康颜逮住那两只乱动的手：“你这?是试胡子吗？你明明在耍流.氓！”她掰不动，任由他动作，没多久失力往他怀里靠，“昨天才做的，不能这样…”
许永绍将她推.倒于沙发，膝盖顶腿，小指勾腰带：“谁让你今天这么热情呢？我吃饭一直忍着?呢…”
他压唇吻来，康颜作势搡搡肩，很快便环抱住他的脖子，加深这个吻…
深秋的月亮高悬，湿冷的雾气渐褪，留下满地白霜。康颜蜷入许永绍的臂弯：“今天同学会的时候，见了好多老同?学。”
许永绍习惯性抚.摸她的后背：“嗯。”
康颜继续说：“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跟你真的离婚了，我们会生活成什么样啊？”
后背滑动的触觉明显停顿，许永绍半眯的双眼睁开：“…怎么突然想起这?个话题了？”
康颜叹气：“没有啊，就是有点感慨，艾哲美结过婚又离了婚，每天浪浪浪挺潇洒的，张小嫣正在打离婚官司，每天为了孩子和?前夫的事操碎了心…”
许永绍搂紧她：“嗯。”
“那你想过没有啊？”
等待许久，许永绍才沉声说：“没想过。”
“胡说，你肯定…”
“没有。”许永绍加重力?气，头拱入她的颈窝，康颜反射性抱住他，“…没敢想。”
康颜垂眼，许永绍呼吸匀长，喷洒于她锁骨边，康颜以为他睡着了，正想扯起被褥，许永绍突然说：“其实我做过一个梦。”
他抬头，眼睛往上仰视，隐隐有光闪烁：“我梦见，十?年前我跟你离婚了，我怎么跟你说你都不听我的。”
“泡泡判给了我，你每个月才来见他一次，有时我能见到你，有时见不到。你读完研，谈了场恋爱，结了新婚…我什么都都没有，我连你的婚礼都不敢去。”
他抿唇沉默片刻，嗓音委屈发颤：“…我一直在等你，但你已经释然了，把我忘了。”
“我加速衰老着?，儿子和?我也不亲近，等我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回天乏术，而那时，你还年轻漂亮着，生了另一个孩子。”
“我…我临死前才见到你，我记得很清楚，我死前见到你，你跟我说「许永绍，再见吧，再见吧…」。”
“我想问你，有没有一刻想起过我，但我的心肺已经不足以支撑我问这句话了…”
许永绍埋入她怀中，半晌不吭声，康颜摸了摸他微湿的短发：“对不起，我不该问你的…对不起啊。”
许永绍声音闷闷的：“所以我没敢想，变成?真了怎么办？那天我半夜惊醒，结果你不在旁边，吓得我够呛。”
康颜仰头回忆一番，还真有那么一天夜里，她去外间喝水，许永绍突然找过来，猝不及防地抱住她，问话也不说，还把水杯撞倒湿了一地。
康颜安慰道：“只是个梦。”
“嗯。”许永绍喃喃重复到，“只是个梦。”
康颜收拢胳膊抱紧他，夫妻俩相互拥着睡了一夜，结果大早起来纷纷落枕，一个往左歪脖子，一个往右歪脖子，在俩娃震惊的目光中淡定喝粥。
*
夫妻俩的生活就这?么平淡且愉悦地过着?，最头疼的是儿女教育问题。
许春生叛逆期来得准时，初二顶嘴高二早恋，小姑娘的家长都找上了门。老许和康颜的态度截然不同?，康颜尴尬惭愧，老许却觉得家养猪拱了白菜挺欣慰。
回头跟许春生一谈，许春生坚决反对分手，扬言自己不会影响学习，康颜说：“你想想人家小姑娘，你有能力养活她吗？万一人家被你影响了光辉前途，日后想起来生了怨怼，你们这日子过得下去吗？真爱不缺这一年两年。”
许春生不听，就要顶嘴，许永绍一个眼风扫来，他不服气地噤声。
康颜叫他：“老许，你过来说说。”
许永绍坐下，许春生跷腿故作不在意，眼睛往旁边瞟，许永绍也不纠正，慢条斯理地搬出了一件陈年旧事：“你知道我跟你妈年纪差了十?几岁。”
“知道啊。”
“当年我追你妈的时候，有好些竞争对手，都比我年轻脾气好。”
康颜挑眉：这?厮什么时候追过我了？
许永绍继续歪曲旧事：“你知道是什么让我脱颖而出么？”
许春生不理他，耳朵却悄悄竖了起来。
许永绍说：“因为你爸我事业有成?，只有我能庇护你妈，解决你妈当时遇到的问题，懂吗？”他敲敲桌面，“一个男人，如果连自己老婆都护不住，那是无能的表现，你们现在再爱有什么用，到时候你老婆还不得跟人跑。”
许春生还是一脸无所谓，康颜也不教育了，叹气说：“这?样，如果你真觉得不会影响自己和?那姑娘，你们谈下去我不反对。”
她握着儿子的手：“你从小就是个感性的孩子，我不逼你。一个对未来不负责的人，即使没有恋爱也会有其他问题，管是管不来的，妈妈只希望你考虑清楚。”
许春生终究也没谈起分不分手。康颜表面不过问，暗地关心，发现高三后两人已经没有单独再聚，最后考出了不错的成?绩，此事便就此揭过。
许春生继承了许家从一而终的优秀传统，二十?二岁和?初恋领证，并在建筑设计行?业颇有建树，三十?多岁得了普利兹克奖。
老许最高兴的不是这个，而是许春生为他带来了一个隔代亲的黏人孙女。
许家小孙女芸函，老许快六十时出生，小名酒窝妹，笑起来俩酒窝简直要把老许甜晕过去。
小酒窝每天乐呵呵，也不知乐什么，每次许春生把女儿抱来，许永绍总要抱着去各处溜达，钓鱼时也要带上。
小酒窝跟她姑姑不同?，抱怀里一点也不老实，拼命够着?脖子要下来走路。
老许钓不成?鱼，就跟孙女屁股后头追赶，小丫头短腿跑起来飞快，风火轮似的往草堆里扑，边打滚边咿咿呀呀说婴语。
许永绍逐渐变老，但身子骨硬朗，气质越老越温润，孙女最喜欢坐爷爷肩膀上指点江山，宽阔的肩特别有安全感。
康颜也渐渐变老，越老越知性，但眼神还是少女一样清澈，尤其夫妻俩手牵手溜达时，满眼星星藏不住。
相比儿子的按部就班，一向沉稳的女儿却「叛逆」起来，不仅上了海军学校戍守边疆，还拒绝了部队各领导介绍对象的念头。
许永绍郁闷无比，趁过年和女儿谈心，许夏妍坚决表示了自己独身一辈子的想法。
康颜不支持也不反对，回头让老许别和女儿吵，许永绍气得吹胡子瞪眼：“那怎么行?？没老公没孩子，老了以后谁能照顾她？”
康颜叹气：“你看你的儿女，一个个都去外头大展拳脚了，谁来照顾咱们呢？照顾咱们的只有小何这?个保姆，连花园都是小李在照顾。”
她摸他的后脑勺顺毛：“而且结婚又如何，夫妻之间，谁照顾谁还说不定呢。”
许永绍突然不吭声了，心脏一阵阵缩疼：“…小颜，我要是老年痴呆了，你就让我安乐死吧。”
六十多岁的男人像男孩般靠入她怀中。
许永绍高傲了一辈子，只对康颜低声下气过，他怕自己老了病了变傻了，会把自己的骄傲全盘毁掉。
别人过七十?大寿很高兴，许永绍却愁眉苦脸。
许永绍一直有锻炼，身体健壮精神矍铄，儿女双全孙辈圆满，夫妻生活也挺正常，面对彼此日渐老去的身子，依旧能感受到爱慕呵护，熟悉得像抚.慰自己。
按理来说，他没什么值得操心的了，康颜也有些不理解。
为了健康，许永绍半年小体检一年大体检，年轻时什么都能接受，却在老了以后，一点头疼脑热就嚷嚷看医生，康颜骂他老东西越老越娇气，脑子不糊涂却分外爱撒娇。
七十?二岁体检时，老许看见检查单的「胃部疑似肿瘤阴影」，几乎当场晕过去。
确诊胃癌后，康颜吓得不轻，收拾东西就去医院长住等待手术。
许永绍耷头耷脑地在病床枯坐，康颜去医生办公室了解情况，医生综合多项检查结果安慰到：“您别太担心，我看过了，许先生的病变部位还没发生转移，根治率还是很大的。”
窗外已经初冬，樟树四季常青，如果不出门，丝毫感觉不到冬风凛冽。许永绍望着?窗外就想，如果人也能四季常青，那该多好。
康颜拿检查报告进来，许永绍都不敢过问，沉默地低头。
康颜轻捏他的肩膀：“医生会给你安排手术，现在医疗进步了，你这?个治愈率很高的。”她摩.挲他颓丧的脸，“不要怕，我就在这里陪你。”
许永绍抬眼看妻子。
康颜已经不年轻了，眉心皱纹深刻，但一双眼睛还是亮得令人心动，笑起来温柔可亲。
许永绍忽然有些难过：“如果我年轻时不参加那么多酒局，是不是就可以陪你当个幸福的小老太太？”
康颜吭哧一笑：“我现在也很幸福啊。”她柔柔凝视他，“老许，你要快点好起来，当个幸福的小老头。”
她双手握住他的，许永绍回握，四只皮肤松弛的手如此紧力?贴合，仿佛在守护彼此的全世界。
许永绍被推入手术室那天，正是元旦前夕，女儿儿子都来到手术室外，陪康颜一起等结果。
康颜永远记得，当「手术中」的红灯亮起时，她心头也挂了盏红灯，随时能停歇生命脚步。
许夏妍搂住康颜，想安慰又说不出口。
她和哥哥都知道，父母对彼此的爱情有多深刻，磕磕跘跘快四十?年，随便缺失哪一方都痛不欲生。
她很怕失去爸爸又同时失去妈妈。
不知一家人等了多久，手术结束时，康颜几乎要瘫下去，许夏妍搀扶她起身，医生摘口罩出来，夏妍看见他的笑容，心里就有了底。
“手术很成?功，已经彻底清除病变灶，许先生麻醉还没过去，我们会推他回病房休息。”
医生离开后，康颜转头抱住女儿，悄悄落泪。
许永绍直到傍晚才彻底清醒，睁眼就四处寻找康颜，两人一对上目光，许永绍突然泪眼汪汪。
许永绍这?辈子哭的机会屈指可数，手术后却哭的稀里哗啦，小孩似的抹眼泪。许芸函来给奶奶送洗好的水果，老许毫不避讳，哭得委屈巴巴，孙女坐床沿笑眯眯地说：“爷爷你像个小花猫！”
夜里小辈散去，康颜侧躺于他身边，许永绍的胳膊穿过康颜的后颈，柔柔抚.摸肩头。
旁人都说，人老了嘴上说不怕死，其实心里都是怕死的，康颜也这?么理解，抓住许永绍的手安慰：“老许啊，咱们好好活，争取八.九十?岁寿终正寝，那样死就不疼了。”
许永绍望了眼黑黢黢的窗外，树影茂密得感受不出四季交替，只有过风时几片树叶拍打窗框。
他安静地搂着?她。
许永绍不怕死，他怕死了以后，他疼了大半辈子的小姑娘孤苦伶仃。
他知道她很坚强，年轻时就一直很坚强，可他不愿意她坚强，宁愿她抱着他撒娇耍赖，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他只想多陪陪她，不想走在她前头。
康颜不知道他的心思，嘴唇凑上去亲了亲：“小老头，伤口还疼吗？”
许永绍回吻：“…伤口不疼，心疼。”他捂住康颜捧脸的手，“等出院了，我们就去环游世界，我现在拍照技术可好了，我要把所有的相册都填满。”
康颜点头：“好。”
*
出院那天，儿子一家和女儿庆祝欢送，夫妻俩没让他们跟回家，甚至没让司机小吴送到家门口，而是停在龙山脚下，一步步走上去。
一月二十?号夜，山城下了雪。
许永绍牵康颜在环山路缓步前行?，雪花飘下时，康颜依旧像年轻时那样好奇抬头，许永绍则凝望她惊喜的表情。
雪下得很大，密集干燥，很快就将前路镀上一层无暇的白。
康颜握紧他的手：“许永绍。”
“嗯？”
大雪飘散，许永绍灼灼的目光能融化冬天，而她的五指插.入他的指缝，彼此紧紧扣住：“我们就这?样一直走，走到路尽头…”
到了尽头也不松手。
你要一直陪着我，走下去，走下去…
【全文完】
首发晋/江/文/学/城@途三妖
后记：
老许和小颜的一辈子还没讲完，但故事要到此戛然而止了。
今年才2021年。
你以为故事结束了，其实在这个世界，老许和小颜还未相逢，故事才刚刚开始。
这?就是我设定这?个时间节点的原因啦。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想在作话中解析一下每个人物，但是想了想，千人千面，不能一言蔽之，所以大家怎么看待人物，就交予大家评说。
这本来是一本短篇，原定10w字不到，到如今的40w+，多亏了大家的陪伴才走到此处。
主角们有许多不完美的地方，因为他们是人，我也是人，所以没办法写出尽如人意的作品。
感谢大家这段时间的厚爱！
如果有全订读者，希望大家能给个中肯的评分，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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