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坝州赤隆小学,山旮旯里的小学,路程偏远不方便公共交通,只能自驾过去。
许永绍得到确切消息后,断断续续开了十个小时,才驶入这片偏离旅游区的地方。
虽说盘山路修的挺平整,但由于疏于打理,路边到处是伏入公路的荒草,间或有?小石子阻碍行进。
许永绍本想一口气开到底,碍于技术没有?阿旺和老贺精湛,又对夜里行车比较谨慎,他窝在后座睡了一夜,第二日早晨才开入赤隆镇。
赤隆小学背靠大山,山尖积有薄雪。学校占地不大,两个篮球场的面积,有?一栋四层楼教学区,装修还是老式的木门绿窗,围墙红标语都剥落了颜色。
许永绍把车停在铁栅栏门外,下车时,水泥路面的积水溅湿鞋尖。
他弯腰擦了擦皮靴,听见叽叽喳喳的嘈杂声,抬头一看?,十几个戴红领巾的学生涌入操场,朝气勃勃又蹦又跳,看?得许永绍都精神起来。
他走近栅栏门,门卫老头推门出来,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发问,许永绍说:“我是朱校长家的亲戚,特地过来看看?。”
门卫老头又负手转悠进屋。
许永绍倚靠贴瓷砖的墙壁,高原山区下过雨,八月盛夏像深秋,隔了层皮衣都能感觉到瓷砖的寒意。
他透过一格格栅栏往院内张望。
学生们自觉站成纵列,一个穿红色冲锋衣的短发女老师走到学生面前,许永绍听见她朗声问:“同学们上课累不累啊?”
“累──!”
“那你们喜不喜欢体育课呢?”
“喜欢──!”
“好,那今天老师带大家玩游戏好吗?同学们看?看?老师手里是什么呀?”
她举起硬纸板剪成的面具,学生们异口同声:“老鹰──!”
接着有?人七嘴八舌地叫唤开,什么“我见过,波拉说那叫岩鹰”,什么“秋天经常在阿尕沟看?见”,眼看就要发散得越来越远,女老师抬高嗓门:“同学们知道我们今天玩什么游戏吗?”
学生们七嘴八舌,但答案相似:“老鹰捉(抓)小鸡!”
女老师将小面具贴到额头上:“那老师来当老鹰,洛桑小朋友当母鸡保护大家好不好?”
“好──!”
许永绍抱着胳膊闲闲观看?,门卫大爷又背手晃出来,许永绍与大爷对视,笑吟吟地指操场:“那是我老婆。”
学生们一个接一个抓着前面同学的衣服,康颜作势扑过去,学生们咯咯笑着,像一列长虫扭来扭去。
灰沉沉的云游移,太阳从边沿露出,几缕光柱落入地面,康颜在橘灿灿的光芒中奔跑,仿佛融入了小孩群体,肆无忌惮地笑闹。
许永绍在房屋阴影下,落寞地低头。
康颜绕圈跑,余光恰好瞥见铁栅栏门。男人身形高大,穿着黑色皮质风衣,内里搭了件黑衬衫,长裤垂坠笔挺,连靴子都黑得毫无杂色,衬得皮肤愈发柔白。
康颜动作停滞,学生们察觉到她的变化,纷纷驻足回望。
许永绍缓缓推开大铁门,隔了老远微微一笑。
康颜怔愣片刻,招呼旁边老师接手她的课堂,摘下贴额头的老鹰面具朝许永绍走来。
她剪了齐耳短发,薄刘海随动作扇动,长时间奔跑令她双颊泛红,汗渍浸湿发梢,一绺绺黏附着脸颊。
那是种陌生而心动的存在,许永绍不禁摸心口。
康颜往耳后挽短发:“你?还?是找来了。”
她用双面胶粘着老鹰面具,撕下来时额头牵扯发红,许永绍抬手,揉了揉她额间的瘀红:“你?玩的很开心。”
康颜擦去鬓角薄汗:“小学生嘛,没什么心眼,情绪都是发自内心的,自然就被感染了。”
她的视线越过大铁门,望见那辆黑漆漆的suv:“开车来的?这些天是高原雨季,路不太好走吧?”
许永绍说:“还?行,晚上在车里睡了一觉,白天才赶过来,有?的路比较颠簸,其余还?算平顺。”
康颜迟疑着,咽唾沫:“你?…又是来抓我回去吗?”
许永绍摇头:“只有我一个人来了,我没有想强制你回家。”
“那你来做什么?”
云层浮动,将仅剩一点的阳光覆了过去,彼此的脸色瞬间转阴。许永绍从衣兜掏出纸条,摊手:“我是来答复你?的,你?要的答案,我写在了背面。”
康颜伸手去拿,许永绍陡然合拢五指:“但是,我有?个要求。”
“你?说。”
“能不能…陪我半天?”许永绍强调到,“就半天,我们这么久没见面,我想好好跟你?说说话。”
康颜犹豫不决,许永绍无奈笑着,抬起手:“那…”
“好。”她答到,“那我就陪你到晚饭的点,山里头空气不错,好多地方开了花,看?看?雪山海子也不错。”
许永绍嘴角上扬:“那我帮你向朱校长请假。”他将纸条揣入康颜兜中,“白天你?陪我,晚上再?看?纸条。”
*
许永绍开车带康颜去镇上吃中饭,赤隆镇地方小,因为刚开发成旅游区,许多店甚至没办法线上支付,只能依靠零钱。
康颜挑了家露天羊肉面馆,面馆拿老松木扎成的围墙,头顶支起编织袋制式的防雨棚,临着一条硬土压实的老街,雨季使地面积满水洼。
许永绍已经很少见到这种原始村镇,喝点酥油茶眺望隐约的雪峰,颇像是神仙日子。
康颜说:“这边都是拿开水壶烧水,所以煮面比较慢,你?要是饿的话,我们就换一家。”
许永绍摇头:“不用,你?觉得它好吃那就值得等。”
康颜没多说,两人沉默着等待良久,店主终于捧来两碗羊肉面。
康颜执筷要卷面,碗里突然夹来几块羊肉。她抬头,隔着水汽与许永绍对视,许永绍说:“我不怎么喜欢羊肉,味道有?点膻。”
康颜抿唇:“你?可以告诉我的呀?”
许永绍挑拣剩余的羊肉给她:“你?最近瘦了点,多吃些,我更喜欢这里头的辣萝卜,吃这些就够了。”
看?着碗里满当当的羊肉片,康颜想起些往事?,蓦然鼻尖发酸:“其实,我一直想跟你?说句谢谢。”
许永绍挑起一筷子面,貌似不经意地问到:“谢什么?”
“谢谢你?资助我读完高中,你?的那些钱,虽然对你?而言可能不值多少,甚至也就是一个月工资奖金的零头,但是对我而言,意义重大。”
许永绍缓缓咀嚼着,抬眼看康颜,康颜笑容温和:“谢谢,作为樊先生,你?永远都是我最尊敬的人。”
水汽被风吹歪,彼此眼底的动容清晰可见,许永绍凝视许久才开口:“先吃吧,面冷了就不好吃了。”
他埋头吃了一大口面,以此来掩盖内心的动摇,生怕自己说出令她为难的祈求,再?度抬眼时,康颜依旧看着他。
许永绍呼吸迟缓:“…你还?想说什么吗?”
康颜捂着汤碗:“我想,带你去看油菜花田,高原花季已经接近尾声了,你?正好赶了个尾巴。”
她顿了顿,“我很久以前就想带你?去看了,其实那些看?似不起眼甚至命贱的花,聚集起来也是非常壮观的。”
许永绍揩去嘴角汤渍:“好。”
*
车驶离赤隆镇,朝盘山公路更高处驶去。高原雨季阴云密布,云层低的抬手可触,乌压压让人透不过气。
康颜从车窗往远看?,同一水平的山坡布满绿植,再?往上,便是陡峭无绿意的水泥色山体,像破出绿色皮肤的五指,挣扎着,妄图抓住流云。
许永绍眼风扫过她:“小颜。”
“嗯?”
“能不能…”他握紧方向盘,“能不能,再?给我点时间,给一次机会?”
康颜看?回他,许永绍目视前方,腮帮子肌肉轻轻滑动,显然斟酌了很久。
康颜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低声应到:“我以为你?是已经想好了来的。”
许永绍吭哧笑了笑:“你?不用有什么压力,我只是想垂死挣扎一下罢了,因为我…”
「很爱你」三个字在嘴边反复酝酿,最终没能说出口,许永绍换了个方式:“因为我觉得,我们之间还是有感情的。”
康颜沉吟数秒:“其实这些天,我也有?想过,好多夫妻都是这样,有?感情却无法过日子,最后彼此都闹的很难堪。”
她转头看他,“我们之间真的有?太多事?情,太多东西,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通说透的。”
“趁着彼此还?有?感情,体面点分手,未尝不是条合适的路。”
前路峰回路转,却如何?也找不到康庄大道,只有茫然地盘旋。许永绍叹了口气,转移话题:“你?想和我离婚的话,有?没有想过泡泡的抚养权问题?”
康颜点点头:“我想过了,本来是想和你?争一争,但是我在小学代课这半个多月,发现孩子们的文化水平和生活条件真的息息相关。”
她难过低头:“我不像你,有?钱,有?权,有?那么多渠道和关系,泡泡如果跟着我,会吃苦头。”
许永绍迟迟不开口,康颜歪头看?他,他才说:“那泡泡由我抚养,你?会来看他吗?”
康颜点头:“会,怎么说我都是他妈妈。”
许永绍指腹轻敲方向盘:“一周见一次可以吗?”
康颜咬唇:“这个…”
“一个月一次呢?”许永绍的目光草草掠过她,“一个月见一次,可以吗?”
未听见康颜立即回答,许永绍的声调渐渐下沉:“…这也不可以吗?”
康颜思索着,抬头刚要答复,突然听见“哒哒”几声石子弹射声,接着轰然一阵巨响──
康颜循声转头,透过窗户有限的视野,望见山坡像被无形的河水冲刷,无数大小不一的石子朝公路涌来!
康颜瞬间懵神,突然一双胳膊紧紧搂住。
她下意识回头,许永绍大喊一声,奋力将她扑倒,她甚至来不及辨认他喊的是什么,车体就被某种力量狠狠掀翻!
康颜出于本能闭眼,车内天旋地转,耳边撞击声不停,头也磕上什么东西,黑懵刹那将意识吞没……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就几秒的功夫,康颜从晕厥中醒来。
额头剧痛无比,康颜抽着凉气去摸,放到眼前看?见鲜红一片,血糊的手掌令她陡然清醒。
方才的惊心动魄涌入脑海,康颜呼吸瑟缩,垂眼发现许永绍的胳膊还?搭于胸前,急忙顺胳膊看?去:“…许永绍?”
许永绍依旧呈拥抱姿势,被她压于身下,脸颊有?血双目紧闭。
康颜赶紧往旁挪,后背似乎轧入了玻璃渣,疼痛钻心。顾不得身上伤口,她咬牙支起自己:“许永绍?许永绍!”
许永绍悠悠睁眼,未及说话,眉头倏忽皱起,康颜手足无措:“你?怎么样?有?没有事??”
一滴血顺脸颊横向流,被睫毛拦住,许永绍有?点睁不开眼,康颜赶紧帮他擦拭:“能听到我说话吗?”
许永绍微微喘气,点头:“你?怎么样?”
康颜松了口气:“我没什么事?,可能受了点皮肉伤。”
她研判四周,发现他们还在车里。suv空间极大,也不知车翻了几个跟头落到坡底,压着车门翻倒,夹于两堆石头间。
康颜听见石头渣扑簌簌地响,无意识抓紧许永绍的袖口,许永绍声音虚弱:“看?来是遇到山体滑坡了。”
康颜试探性抬手去顶车门,车门扭曲变形,她费了极大力气才将门顶开,乍一见刺眼天光,眼泪都要流下来。
她低头嘱咐许永绍:“我先上去看看?情况,然后你再?上来。”
许永绍无力地摇头:“你?先去安全区,找专业人士来…”他咽了口唾沫,“我的腿被座椅和石头卡住了,动不了。”
康颜的心跳陡然下沉,急急顺他的话去看,发现他膝盖以下确实卡进了座椅,一些破窗而入的石头更将缝隙塞得满满当当。
她急得要哭:“那、那怎么办?我现在去找人,你?不要紧吧?”
许永绍柔柔一笑:“没事,你?先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康颜不放心地查看一番,确定他意识还?算清醒,双手撑门框爬上去,回头趴于门边往车内看?。
刚才离的近没发觉,如今俯瞰才知道,许永绍被各种东西歪成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脸上混着血和灰,搅成枣泥似的颜色,狼狈不堪。
康颜忍不住落泪,许永绍吭哧笑一声:“小颜,你?不要哭,你?哭的我更难受了。”
康颜赶紧抹眼泪,怎么都抹不干净,抽噎着说:“我给你?喊人,你?一定要撑着啊。”
许永绍咳几声,陡然闭紧嘴唇咽下唾沫,偏头:“…去安全区吧,乖乖地,走了千万别回头。”
康颜大幅度点头:“你?等我,我马上就过来!”
她伸脚够到石头堆,山石嶙峋,她尽量挑较为平缓的石面,还?是免不了被尖锐的石体划出血口。
她攀回公路,山体滑坡的面积很大,她踉踉跄跄地走,走了十几分钟才到较为安全的区域。
四顾无人之下,她只能循公路往回奔跑,并依照记忆向消防和空中急救打电话,说明翻车的地点。
鞋和袜子都裂了缝,小石子硌得脚底生疼,康颜一瘸一拐跑着,突然兜内振铃,掏出来看联系人,竟是许永绍。
康颜心头涌出不详预感,压着情绪接通:“喂?”
“小颜,你?听我说…”许永绍静默片刻,声音微弱,“…你把通话按录音,接下来我说的事?情…很重要。”
康颜哆嗦着手按录音键,继续往远方跑:“我按了,你?说吧。”
“好…”许永绍猛咳几声,“我知道…知道你?想离婚,我留不住你…所以,我把离婚协议书,放在你办公桌的作文本底下…压、压住了。”
康颜努力冷静:“现在不说这个,你?先留着体力,我去找村民求助。”
“小颜…”
“我求你?别说话!你?留着体力不许说话,等你?出来了说什么都行!”
康颜带哭腔嚷嚷几声,那头默然数秒,她倏忽驻足:“…许永绍?”
她听见电话里呼呼喘.息声,像琴弦余韵,轻.颤着,随时能消失:“…有个东西贯.穿了后背,我现在…现在提不上气了。”
康颜像被人迎头锤了一棒槌,身子发抖脑海混乱,说话都颤颤巍巍:“你?说什么?…在哪儿?胸、胸.口吗?”
她几乎是下意识就要折回,许永绍问:“你?、你?是不是要往回走?”
康颜顿住脚步,许永绍咳喘几声:“…我说过,你?走后不要回头,乖乖…乖乖听我的话好吗?”
康颜憋住嗓子,眼泪大把大把地坠落,许永绍继续说:“你?听我把话说完,很重要,一定要录下来…”
“我要是死了,我名下的所有?财产,全部都给你?,包括公司股份、别墅、几个度假村的房产,还?有?…”
许永绍又絮絮叨叨了许多财产,像程序一般刻板念着,康颜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捂嘴压抑哭声。
“小颜,我还?能叫你一声老婆吗?”
康颜不断点头,全然忘了许永绍是否能看见,许永绍似乎笑了一声,语气轻柔:“…老婆,我爱你。”
他挂断了电话。
康颜僵直身子,眼泪怔怔垂落:“…许永绍?”
她盯着黑屏中满脸震惊的自己,几秒后,没命似的往村镇方向狂奔,石子深深扎入脚底。
许永绍挂断电话,仰望车门外狭小的天空,嘴角咳出血丝,视野开始泛黑。
他用剩余的力气支起手机:“再?看?一眼。”
黑屏摁亮,屏保是一家三口的自拍合影,许永绍抬手轻抚笑颜:“再?看?一眼…就行。”
头顶飞过大雁,声音忽远忽近,许永绍一口气喘不上来,顿时耳鸣目眩,手中力气渐渐消逝……
康颜还?在跑。
她望见不远处有?越野车队,几辆车的车主面对前方滑坡正愁眉苦脸,康颜预见希望,连跑带扑地奔去。
一个穿冲锋衣的女人慌忙接住她:“你?怎么了?”
康颜抑制喘.息:“救救人!求你?们帮我救救人…”
旁边几个男人立刻去后备箱拿东西,其中一个年轻点的问到:“是不是有车被石头给埋了?”
康颜连连点头,女人拍背安抚她:“别急,你?跟我们说地点,我们就住在这片地方,有?搜救经验。”
康颜整理思绪把地点再描述一遍,几个男人背绳子拿铁锹和医药箱跑过去。
康颜虚脱般往地面倒,女人搀扶她,她迷茫得连眼泪都找不到落处,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纸条,犹豫半晌,展开。
她洋洋洒洒的数排字迹下,是一串铁划银钩的字体──
「我给你?自.由,你?能再给我个机会吗?
许永绍.2025.8」
搀扶的胳膊力气下坠,女人眼睁睁看?康颜瘫地,一阵接一阵,又重又慢地锤向心口:“我...”
她喃喃重复着一个字,突然双手撑地,面朝来时的道路,放声痛哭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老许:老婆你哭早了,我还没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