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是康颜吗?

王继农愣了愣,随即轻拍大腿吭声一笑:“小许啊,你看你,怎么突然说话变直了?什么卸磨杀驴,你这?是把我形容成?磨刀霍霍的屠夫了。”

许永绍转了刃向,嵌入根蒂转了一圈,削掉最后一点皮:“您说这?话不就是想试探我的态度吗?表态这?种事,拐弯抹角容易误读,不如直截了当地说了。”

王继农无言以对,沉吟半晌:“…那?你告诉我,你怎么想?”

许永绍切了一小片苹果递过?去,王继农不接,直直注视他?。

许永绍自顾往果盘摆置:“王叔,我是您一手扶植起来的,没有您,也就没有今天的我。樊达说到底是王家的产业,我只是个外人,没资格干预您的决定?。”

他?又?切一块:“但是,如果直接让您的侄子坐我这?个位置,他?对樊达,难道会比一个工作了十四年的人更熟吗?”

他?随手摆盘,似笑非笑地看着王继农:“您觉得呢?”

王继农笑着叹口?气:“小许,你这?是威胁我啊?”

许永绍摇头?:“那?您真是错怪我了,怎么说樊达的一切也有我参与,我对它的感情不比您少?,自然是希望它能繁荣下?去。”

王继农斟酌问到:“那?如果你去了别的公司,对樊达是打压,还是扶植呢?”

许永绍垂眸微笑:“立场不同,难说。”

王继农默然与他?对视,良久以后,闭眼挥挥手:“去吧,我想睡会儿觉了。”

许永绍悄然离开,王继农睁眼瞟过?床头?柜,残缺的苹果斑驳了氧化痕迹,苍老衰弱,他?有种力不从心的无助感。

*

许永绍夜间回家,心头?沉甸甸压着两桩大事,正想着清理书柜的同时?理清思绪,丽姨却端果盘上?楼。

许永绍蹲地面收拾书本,闻声抬头?:“您就把水果放旁边吧。”

他?扒弄杂物,忽然想起没听见开关门?动静,回头?一看,丽姨杵在桌旁欲言又?止。

许永绍将书塞入中缝:“您有事?”

丽姨酝酿片刻:“阳阳马上?就阔以出狱了。”

许永绍手底动作停顿:“…不是十一年吗?我记错时?间了?”

丽姨摇摇手:“没得错,是十一年,但他?积极配合劳改,所以减了两年刑,马上?就要出来了。”

许永绍问:“所以您的意思是…?”

丽姨手往旁一摆:“你也晓得,我妈她七八十岁了,克膝头?不行,我屋的兄弟跟弟媳妇照顾不来,我呢准备回乡下?照顾我妈。”

许永绍手捏书脊,犹豫到:“您也要走?了吗?”

丽姨连连点头?:“诶诶是的。”

许永绍不置可否,丽姨刻意笑得脸颊开花:“还有件事情,想请你帮个忙…”

“您说吧。”

丽姨不好意思地双手交握:“你晓得,阳阳他?留了案底,以后如果找工作那?是嘿不方便,所以你能不能帮他?找个工作…我要求不高,能吃口?饭就阔以了。”

许永绍低头?捏捏鼻梁:“到时?候再说吧。”

丽姨往门?口?退:“好好,那?我先走?了啊。”

房门?哐当关闭,许永绍愣愣注视书架,一时?竟有点手足无措,不知该往哪儿开头?。

指尖在书本间游.离片刻后,他?自嘲一笑:“都走?了…走?吧,都走?吧。”

*

许永绍尽量用工作将时?间填满,一边针对老董事长的意思布置后路,一边等待康颜的消息。

谁知没有等到她的消息,又?等来了董事长秘书的电话,说是进了抢救室,估计人就要不行了。

许永绍接到电话,和林秘书一起赶到医院。走?廊很安静,只有老陈秘书守在房门?外,冲许永绍比了个手势,让他?独自进去。

许永绍进重症监护室,室内有股无法言喻的药味,像把整间屋子都浸入药水里泡过?,尤其靠近床褥,味浓得能渗出来。

只隔了两天,王继农就变了副模样,仿佛从前是借了画皮化生,瞬间便被抽干精气,蔫蔫地躺床上?。

许永绍轻喊:“王叔?”

王继农睁眼,两只胳膊都扎了管子令他?动弹不得,嗓音苍老无比:“小许啊?”

他?动了动手指,略抬起,许永绍握住:“王叔,您有事就说吧,我听着呢。”

王继农一口?气拉得绵长:“……小许…我认识你,十二年了。我知道,这?份工作…你做的很累…王叔谢谢你…为樊达出的这?份力…”

许永绍静静听着,握紧王继农粗糙的手,王继农喘了许久才?续上?劲,“樊达…是我们王家的产业…但它和王家…的缘分,可能就止步于此了…”

王继农扯了扯嘴角:“我知道…你是个重感情的孩子。熊老那?件事…只有你一直在…帮忙,最后还把…把那?些人拉了下?去。”

许永绍看心电图略有变化,连忙说:“您别急,有什么事休息好了再说。”

他?要抽手,王继农突然用力回握:“拜托…拜托你照顾我侄子…拜托你…照顾…照顾樊达…”

心电图开始剧烈起伏,许永绍不及回答急忙按床头?铃:“请医生过?来!”

许永绍说完,王继农拽紧他?的手腕,许永绍定?定?凝视他?,蓦然双手握住:“王叔您放心,樊达姓王不姓许,我会照顾他?的。”

医生护士们推门?闯入,嘈杂拥挤着,七手八脚地进行诊治、抢救。

许永绍被几只手拦去门?外,人群像与他?隔了层真空玻璃墙,他?愣愣望着王继农被电击除颤,护士关门?,视线逐渐被隔绝在外。

比起里面闹哄哄,老陈秘书显得极为平静,朝许永绍递来文件夹:“这?是王董的遗嘱,已经认证了法律效益,请您看看。”

许永绍盯着文件夹,接过?翻开,扫完一遍后啪嗒合拢。

老陈秘书说:“董事长说了,他?的公司股份都转移到您的名?下?,以后,您就是樊达最大的股东了。”

他?补充到:“当然,一切建立在王挚总经理上?任以后。”

许永绍沉默良久:“王叔还有说什么吗?”

老陈秘书说:“董事长说,感谢您这?么多年为樊达鞠躬尽瘁,他?都铭记于心。”

说罢,老陈秘书郑重地弯腰,朝许永绍深深鞠躬。许永绍并未搀扶,老陈秘书直起上?身,拍了拍许永绍的臂膀,朝走?廊远方离开。

林秘书目送老前辈远去,看回许永绍,许永绍端着文件夹一时?无言,林秘书觉得这?事听起来挺好,许永绍的表情却挺诡异。

他?试探性问到:“您对遗嘱有什么问题吗?”

许永绍叹气似的笑:“老油条.子,临死还要算计我。”

林秘书没听明白,许永绍说:“真要是想把樊达交给?我,就不会私底下?把侄子提拔起来委以重任。”他?随手翻开文件,“他?啊,给?的心不甘情不愿,寄希望元老们狭天子以令诸侯,那?个王挚,就是他?钳制我的一步棋。”

林秘书探头?:“那?您怎么办?不接受?”

许永绍斜乜他?:“为什么不呢?”他?将文件夹拍入林秘书怀中,林秘书反射性接住,“遗嘱是好遗嘱,心不是好心,奔波劳碌这?么多年,到底还是对外姓人存有戒心。”

林秘书追上?他?的步伐:“那?您要怎么做?。”

许永绍单手插兜:“既然老董事长有意把我架空,那?我就彻底放权,给?咱们王总一点时?间,认清自己的实力。”

林秘书顿悟:“我懂了,您这?是…”

“诶,我这?是给?自己放个长假罢了。”许永绍打断他?,手指点点文件封面,“实力是唯一保障,任凭那?群人再怎么闹腾,还要回来求你的。”

林秘书边感慨怪不得自己只能坐这?个位置,边屁颠屁颠地跟上?许永绍,许永绍忽然驻足。

他?站于走?廊尽头?,转身,面对窗外密集的树冠,低声说:“这?么多年了,王叔还是没能看清我。”

林秘书挑眉,许永绍遥望远方:“你以为我喜欢勾心斗角的日子吗?”

“我从前的志向,只是赚钱回老家,盖所房子娶妻生子赡养老父,王叔亲手把我拉入这?浮华的人间道,拼死拼活这?么多年…”

他?陡然噎声,沉沉叹了口?气,林秘书想说话,却不知该说什么。

许永绍转头?看走?廊,虽然窗明几净灯火通明,终究比不上?外界天光耀眼。

他?小声喃喃:“都走?了,丽姨要走?了,王叔也要走?了,小颜也不要我了…昊杰啊,我是真的累了。”

*

当晚得知王继农去世的消息后,许永绍彻夜辗转,想了很多很多,从初入公司到合作支撑樊达,再到步入正轨的喜悦、掌握实权后的猜忌…

明明人生只过?了三十多年,许永绍却觉得他?过?完了一辈子,细数过?往,心脏突然被挖空似的疼。

第二天一早,许永绍就给?林秘书打电话,并差老贺来接他?。

老贺问地点,许永绍报上?名?字,等车开到老房子楼下?,老贺探出脑袋看招牌。

嗬!西蜀调查事务所?

老贺也不知许永绍打的什么主?意,或许是实在找不到康颜,已经走?投无路,才?选择寻求专业人士的帮助,总之换作以前,他?绝对没办法把许永绍和这?种偷摸卖人隐私的地方联系起来。

许永绍交待让老贺别来接,想自己走?走?,老贺听话把车开远,却还是不放心,等了一小时?后给?许永绍打电话,结果被无情挂断。

老贺感觉,许永绍似乎想把自己封闭起来。

夜里老贺去江边找到他?时?,许永绍的背影像只年幼失恃的鸟,孤零零窝坐着,遥望无边江河。

也不知顶着暑热走?了多久,许永绍没脱西服,脖颈衬衫渗满了汗,江风吹得浑身冰凉。

老贺席地而坐:“许先生?”

许永绍没看他?:“老贺啊。”

“诶。”

“你也觉得我是个不值得托付的人吗?”

老贺一琢磨,便知道许永绍意指谁,他?实在想不通康颜到底什么好,他?认为康颜就是个虚荣拜金的,社会最不缺这?种人,一抓一把,男女老少?随便挑。

许永绍自顾念叨着:“我妈去的早,没人教我怎么温柔对人,我努力对她好,可我好像用错了方式…”

他?仰头?,天黑得没有月亮,“她不教教我就走?了,走?的那?么彻底,我找都找不到。”

江潮一浪接一浪拍打沿岸,老贺只穿单衣,湿气颇重的夜风让他?哆嗦一阵,声音也有点寒颤:“您很爱她吧?”

许永绍吭哧笑了一声:“爱啊。”

“可我只是千帆过?尽的烂木头?,她是刚发芽的嫩桩子,我与她隔了十多年的岁月,等我老了,她还美,还年轻,还能活泼乱跳。”

老贺小心问到:“那?您今天去事务所,就是为了找她?”

许永绍垂眼:“逮着一条路是一条路,总得试试。”

“那?您找到她,要怎么办呢?”

许永绍闷声不吭,手伸兜里掏了包烟,拢手点火,怎么也点不燃,老贺帮他?围住风浪,这?才?终于冒起烟丝。

许永绍嘬了一口?:“我已经让林秘书找律师,拟了离婚协议书。”

如果找到她,会告诉她他?在等她,如果她不接受,就当他?在耳边吹了阵风,他?会安静地等待腐朽,不再叨扰。

这?些许永绍没说,只沉默地抽烟,老贺偏眼珠看去,白道道的烟瞬间被风刮走?,像从未来过?一般,虚影都不留。

*

老贺以为许永绍会一直像那?晚一样颓下?去,哪知第二天上?班,许永绍就恢复常态,仿佛昨晚只是短暂一条裂隙,连送别丽姨那?天都毫无波澜。

老贺开车送丽姨和许永绍去汽车站,丽姨的儿子在工地干活,临走?前打的赶来,母子俩寒暄着,许永绍负手站于一旁。

他?羡慕这?样的母子之情,他?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了。

丽姨为罗正阳拍拍肩头?尘土,招手让许永绍过?来。许永绍略略低头?,听丽姨劝他?向前看,别再拘泥于那?些不愉快的事。

许永绍边听边敷衍点头?,等丽姨走?了,罗正阳操着不标准的普通话:“唉,没想到啊,才?十几年你就成?大老板了…还是读书好啊。”

许永绍不置可否。

老朋友多年不见,再加上?身份悬殊,罗正阳说话有点拘束,许永绍便提议:“喝两杯?”

罗正阳咧嘴笑:“好,好,我晓得一家店,生啤味道特别好,阳哥带你去尝一哈。”

男人间的友谊总是从酒桌开始建立,几扎啤酒下?来,两人都敞开心扉聊起了童年旧事。

许永绍心里烦闷,没控制酒量,喝得醉意上?头?,罗正阳几乎是连拖带拽把他?弄了回去。

姚姐一开门?,见许永绍满脸通红酒气扑鼻,吓得赶紧放下?泡泡跑来。

罗正阳和老贺把许永绍搀去沙发,泡泡蹲沙发边歪头?,指许永绍问姚姐:“爸爸为什么脸红红的呀?”

老贺示意姚姐抱孩子上?楼,姚姐搂起泡泡,泡泡越过?她的肩膀直探脖子,小嘴叭叭叭接连发问,闹的姚姐哭笑不得。

许永绍喝得醉醺醺,翻身时?手机硌得慌,掏出来注视半晌,突然拨起了电话:“喂喂喂?”

电话那?头?是「无法接通」的提示音,老贺帮许永绍脱鞋,许永绍拽住罗正阳的袖口?大声嚷嚷:“喂?康颜?”

老贺和罗正阳面面相觑,许永绍吭哧一声,哼哼唧唧地说起了话:“你怎么只知道重复一句话呢?我喊你你怎么不答应我呢?”

罗正阳哪见过?这?种场面,一脸懵圈,老贺比手势压低声音:“他?最近就这?样,老婆跑了,心情不好。”

许永绍含糊不清:“小颜,我特别想你,你不要不理我,你跟我说句话行吗?”

老贺为许永绍倒水,许永绍静等那?头?回复,提示音重复几遍后成?了挂断的“嘟嘟”声。

许永绍愣愣盯着罗正阳:“她把我挂了,她怎么能把我挂了呢?我又?做错什么了吗?”

罗正阳硬头?皮回应:“可能…可能她等哈子会打过?来?”

许永绍傻呆呆:“真的?”

罗正阳急忙点头?,许永绍抱着手机躺下?:“那?要快点打过?来,我真的好难受,头?疼得想吐…”

许永绍睡醒就吐,吐完又?神戳戳地念叨,叨着叨着又?睡过?去,如此折腾一晚上?,罗正阳和老贺都精疲力尽。

清晨,许永绍被一通电话吵醒。

他?口?干舌燥,往旁边摸索手机,眼睛有点睁不开,揉着太阳穴接通电话:“喂?”

“喂?许先生吗?”

“嗯。”

“上?个星期您让我找的人,我有线索了,您什么时?候有时?间,来事务所一趟?或者您告诉我住址,我上?您家里去?”

混沌的思绪逐渐清晰,许永绍慢慢睁开眼睛:“你说…谁?”

他?陡然起身,一个没坐稳,从沙发跌了下?来。咣啷声惊醒打鼾的两人,怔怔目视许永绍从地面坐起──

“…你说的,是康颜吗?”

作者有话要说:老许:喜极而泣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