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我想你了

康颜感觉自己像小船,被?浪头高举着颠簸,然后沉入海底。她难受极了,不光身体,心里也难受,身体是往外散发热,心里却是向内渗透冷。

冰火两重天之下,她做了个挺真实的梦。

她梦见自己八岁那年,老师布置了作文?题,题目是《我的妈妈》,她被?选为范文?上台朗读。

她有些腼腆,但依旧大声念到:“妈妈的手有点硬硬的,因为要?顶针,总会戳破手指,所以会缠一层粘布,缠久了经常发皮炎。”

“妈妈织布的时候要?弯腰,后来就再也直不起?来了,我现在长大了,会给妈妈递针线剪刀,妈妈夸我能干,我听了可?高兴了。”

“邻居阿姨说,妈妈长得很?漂亮,年轻的时候是村花,为了生我养我才变得那么老,一定?要?孝顺妈妈。”

“我知道?妈妈最疼我,等?我赚钱了,就接妈妈去北.京玩,让她看看她最想看的故宫和tian安门。”

……

康颜恍惚看见一团光,光里站着一抹瘦长身影,怀中似乎抱了婴儿?。她想走近点看,那个人抬头微笑,像妈妈又像她。

康颜想,她也成了妈妈,可?以带孩子去北.京去南京,去全?世界所有地方。

可?是她的妈妈,哪里也去不了了。

康颜忍不住流泪:“…妈妈……”

许永绍拿毛毯包裹她抱紧,望了眼窗外绵延千里的积雪路,轻轻抚.摸她的脸:“马上就到医院了,再坚持一会儿?。”

他俯身贴脸:“我再也不抛下你出差了,你千万不能有事…”他吻额头试温度,嘴唇嗫嚅,“小颜,要?坚持住。”

车到达最近的医院,因为提前打了电话,推车在外候着,人一到就送去了急诊室做检查。

许永绍在身边陪诊,查出来高烧三十九度,引起?电解质紊乱晕厥,再晚些送来很?有可?能发展成呼吸衰竭,许永绍越听越后怕。

医生给康颜打了退烧针,挂水补充电解质,许永绍一直握她的手观察病情,时不时拿嘴唇试温。

半夜烧退了下来,下半夜又反复低烧,医生也查不清原因,只能叮嘱护士时刻关注体温变化,避免并?发症发生。

许永绍一宿没睡,东方微微泛白时,康颜的体温才恢复正常,能安稳入睡不说胡话。

她困极了,一觉醒来不知年月,房内光线太亮,窗户透过苍白的阳光,晃得人眼疼。

康颜企图抬右手遮眼,发现自己的手被?人握着,她垂眼往床沿看。许永绍穿戴整齐地趴在床边,唯独头发乱糟糟,阳光七零八落地透出发缝,影子轮廓混乱潦草。

康颜抽手,许永绍陡然惊醒:“…康颜!”

康颜睁眼,无言凝视他,许永绍眼底青灰,疲惫地耷拉眼皮,努力?扯出笑容:“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康颜没立刻答话,抽出的手缩进被?子,闭眼翻身:“我想再睡会儿?。”

许永绍起?身为她掖被?子,弯折一只腿搭于床沿,俯身趴床头与她耳鬓厮.磨:“不要?睡了,起?来吃点粥,医生说要?补充营养。”

他往里摸了摸她凸出的脊骨:“怎么我不在家,她们都把你养瘦了?吃饱了才能好得快,吃点东西,嗯?”

康颜拽紧被?子:“我不饿,我只想睡觉。”

许永绍察觉到她的抗拒,略略远离她:“不舒服?”

“没有,只是有点困。”

许永绍轻抚她的肩头:“好吧。”他略微起?身,“我还有事情没处理完,得去一趟公司,你好好休息,有事给我打电话。”

他揉了揉她的头发,又弓腰亲.吻脸颊,随手捋着头顶乱发离开。

许永绍一走,康颜猛地喘口气,失语似的捂嘴,无声恸哭。

她无法接受他,他的一举一动在她眼里都像带了目的,她不知道?他是不是企图从自己身上谋划什么,又或者这场婚姻一开始就是他绑定?她生孩子的工具。

康颜将头埋进被?子,肩膀轻耸。

她想起?查出怀孕那天,他在医院说的那些话。他说娶她是他人生的计划,说娶她不是因为她怀孕而是怀孕的人是她。

她当时半信半疑,尔后沉沦于他的温柔攻势,开始深信不疑,敞开心扉去接受他,不可?自拔地爱上他。

高子滢的话如同当头棒喝,瞬间敲碎了她的美梦。

他表演好丈夫上了瘾,她在看台观戏,沉溺进这场《恩爱夫妻》,等?回过神,她已然成了戏中人,再看台下,所有人都在笑她,高子滢孙红叶柯慎,甚至与她搭戏的许永绍。

她错了。

许永绍这种漠视人命的人,怎么可?能纯粹地去喜欢谁?

*

车开到公司门口,老贺停车,后座半晌没动静。他回头,许永绍歪歪靠着椅背,神情疲倦地陷入睡眠,ipad顺腿滑落脚底。

老贺轻声喊:“许先生?”

喊了好几声,许永绍缓缓睁眼,老贺指车外:“到地方了。”

许永绍埋头揉眼睛,熬了一宿反应迟钝,推开车门才想起?去捡ipad,老贺看他这样有点不忍心:“要?不您回家睡个觉再来?”

许永绍懒散哼笑:“哪那么容易呢?你以为当老板就能随心所欲?昨天我推了很?多事,今天不解决就等?着临门一脚黄生意吧。”

他拿起?ipad,抻懒腰深吸口气:“走了。”

*

康颜在丽姨的劝说下勉强吃了口饭,她脑子乱嗡嗡的,实在不知道?未来该怎么走,吃着吃着便忘记动作,一碗粥渐渐凉了半截。

丽姨问?她:“听阿旺说,你是不是想你妈妈了?”

康颜抬眼,沉默地点点头。

丽姨叹气,摸了摸她的头顶:“我么,也是当妈妈的,我家娃儿?前些年进监狱,我每天也嘿想他,我晓得那种母子连心的感觉。”

她慈爱地笑:“没得关系,你妈妈看你过的这么巴适,心里头不会难过的,你要?晓得,妈妈只要?看娃儿?过的好,就没得啥子遗憾了。”

康颜一听,蓦然流起?眼泪。

旁人看来,她是想妈妈才哭,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对妈妈心生愧疚,悔自己认人不清。

丽姨母爱泛滥,抱着康颜轻拍后背:“没得事啊,过去的都过去了,小许和泡泡都爱你,还有啥子过不去的槛呢?”

康颜哭够了,扒完这碗冷粥,努力?撇开心事入睡,一觉醒来,夕阳已沉入地平线,屋内黑黢黢一团。

康颜慢慢支起?上身,刚转头要?开灯,蓦然瞥见人影轮廓坐在床边,吓得她差点尖叫。

许永绍“啪”一声摁亮电灯:“别?怕,是我。”

康颜捂胸.口:“你怎么…怎么不开灯啊?”

许永绍哄笑:“我看你睡得这么熟,怕开了灯把你吵醒。”他伸手,“你看你,吓得脸都白了。”

他要?摩.挲她的脸,康颜看见这只逐渐靠近的手,不知怎么想起?进攻状态的蛇。毒蛇咬人时,如同张五指一般张开大嘴,一旦合拢,就是喷毒液杀人时。

康颜本能地偏头。

许永绍的手猝然停滞,手指无措地拢了拢,康颜掩饰性咳嗽,他转而去拍背顺气:“喉咙不舒服?”

康颜低头:“我感冒了,你还有工作,怕传给你,最好暂时离我远点。”

许永绍的大手攀上肩膀,轻轻揉.捏:“小颜,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他语气平静,却炸起?康颜的心潮。

康颜僵硬脖子愣愣注视他,许永绍则沉眉打量她:“真有事?”

康颜舔嘴唇:“有。”

捏肩膀的手渐渐握拳,许永绍默然片刻,试探性发问?:“什么事,告诉我。”

康颜微笑:“我前两天去寺庙给我妈烧香,觉得有些难过,你说,没有尸骨埋着,光一个灵位,真的能超度往生吗?”

许永绍抿唇:“那你想怎么样?”

“我想…我想……”康颜尽量搪塞,“我…我只是这么想想,我也不知道?有什么能做的。”

许永绍吁了口气,低声笑着揽她入怀:“这样吧,我找几个风水先生,算一算风水好的地方,给岳母迁坟,迁坟那天我们带泡泡一起?回家祭拜祭拜,你觉得呢?”

康颜轻手推远他:“不用了。”

“…为什么?”

康颜笑容自然:“我不信这些,不用麻烦了,让她老人家好好安息吧。”

*

次日下午出院,老贺开车来接康颜,顺道?去公司接走许永绍。两人各据一方,许永绍有些不愉快,张开胳膊:“过来点,坐那么远干嘛?”

康颜犹豫半晌,挪过去,许永绍搂住她:“晚上想吃什么?想不想在外面吃?”

康颜摇头:“不了,随便在家里吃点什么吧,我病刚好,没什么胃口。”

许永绍眼皮低垂,敏锐扑捉到康颜僵硬的瞬间,手掌施力?摁紧她:“那我陪你喝粥吧?”

“…嗯。”

两人回到家,泡泡扬起?双臂,步履蹒跚地走来,快近跟前时朝康颜扑倒,康颜下蹲扶住他,泡泡咯咯笑:“妈妈,抱~”

康颜动作迟疑,许永绍抱起?泡泡:“妈妈身体不舒服,妈妈不抱,爸爸抱。”

康颜蹲地数秒,缓缓起?身冲父子俩笑了笑,泡泡毫无察觉,小手往康颜的头发抓,许永绍握住他的胳膊:“听话。”

姚姐趁夫妻俩带孩子的空档煲粥,康颜挂水多了嘴里发苦,吃得味同嚼蜡。

许永绍对她的变化看在眼里,吩咐姚姐给康颜加两勺糖,康颜霎时明白自己不能太容易沉浸于自己的世界,搅拌均匀后,大口吃完。

吃过饭,康颜率先上楼冲澡,仰头闭眼,感受一缕缕水花冲洗五官,窒息的快.感拂面而来。

她屏息,很?快便手忙脚乱地关闭淋浴头,扶着墙喘气。

她狠狠抹了把脸,拿浴巾擦遍全?身,裹紧浴袍开门,许永绍的身影陡然浮现眼前。

男人静静倚靠门框,见康颜出浴室,面对她背对房门,反手将门缝合拢,落锁。

康颜赤脚站毛毯,长发垂落水滴,穿越空气渗入趾缝,冷得她脚趾蜷缩。

许永绍抬下颌,单手解衣扣,速度极慢,长眼微眯,似乎在研判,又似溺于某种渴望,说一个字,喉结便轻.颤。

“我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