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拒绝了祝家公子后,梅香每日都会在画扇耳边叨咕几回,说这事儿老爷绝不会放任不管,所以小姐还是早点儿准备个说法云云。每每听到这样的句子,画扇只是笑笑,却不多话。梅香这丫头口舌永远不得闲,可是说也奇怪,这淡漠清冷的赵家小姐非但不嫌烦,日子久了,反而会同她一块儿碎语逗趣。
“爹要来便来吧,难道他还能吃了我不成?”
“小姐啊,你也真是好生奇怪!其他少爷们平日里在外头纵然耀武扬威,可一见到老爷却个个都似老鼠见了猫,大气儿都不敢出一下。老爷说什么他们便应什么,一句不敢怠慢。倒是小姐你——”梅香弯下身子,凑近了坐在圆桌旁托着腮的姑娘,圆溜溜的眼睛盯着那双略含笑意的眸,似欲探个究竟,“平日里总是一副懒散怕生的模样,见谁都不情愿。可这次忤逆了老爷了意,却又不见你有半分惧意……”
细长眼眸中的笑意渐浓。傻丫头,这不是什么胆识智谋,不过是自己没什么可失去的罢了。
果不其然,不出两日,元城便自个儿找来了。
他面色肃穆,威严十足。梅香只觉房中忽然一片森冷之气,于是便偷偷对画扇使着眼色。可画扇却不以为然,指勾弦动,音韵不绝。便是元城走近时,节律也未曾慢过一拍。直到一曲终了,余音散去,她才淡然起身,给父亲恭恭敬敬地请了个安。
元城颔首,然后扬手遣尽了丫鬟侍从。木门轻轻阖上,狭小的闺阁中只剩下昏黄的烛火,和从窗棂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月光轻洒在银色的琴弦上,泛出夺目的光,让元城不小心也迷了眼,沉默良久,无语凝噎,只觉那个坐在琴边低眉信手的身影仿佛也拨动了自己的心弦。
这琴音注定是自己半生的劫。
只是为何,眼前这小人儿的音韵中总是透着些许过尽千帆的沧桑感呢?
“你不喜欢岱荣,对吧?”
画扇一愣。她原以为父亲会试图绕着弯子来提点自己,却从未料到竟这般直白。
“是”。既然爹已开门见山,自己何不以诚相待?
“可爹觉得,岱荣是个不错的孩子,况且你也瞧见了,他始终待你真切。若是将你托付于他,你的生活自是安稳富足,而爹亦可放宽心些。”元城面上的严肃终是渐渐淡去了,面前的女儿看似老成、尝尽冷暖,可她仍不过就是个十七岁的姑娘,心比天大,却不晓得平淡才是人生的归途。
可这十七岁的姑娘却忽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那么,爹可喜欢夫人呢?”
“你……”元城有些恼怒,这丫头简直是恃宠而骄,要不怎敢问出这样的话?他狠狠地瞪了画扇一眼,一挥衣摆,大步走向了房间的另一侧,背对着女子,声音沉沉,“夫人伴我数十载,为我生儿育女,操持府中上下,我怎能不喜欢她?”
“夫人当然是可敬的。可即便如此,这些年来爹却仍会挂念娘亲,这对夫人而言又何尝公平呢?”
“这便是你不愿意同岱荣在一起的原因?”元城的声音中并无惊讶,只有淡淡的无可奈何,“在你心上已有他人了,是吗?”
果真是知女莫若父啊,画扇不禁展眉莞尔。她的指尖随意地抚着木琴边缘的雕花,良久,终是低声应了一句:“是。”
元城长叹。
月色如烟,明明灭灭。女子纤瘦的身影映在墙上,在昏黄烛火的摇曳间被拉得很长很长。元城愣愣地看着墙上的影子,忽然觉得这几个月来自己操的心思、花的精神,就像这被拉长的影子般,原来尽是一厢情愿的虚幻。
“因他在,你便不愿接受岱荣,或是未来出现的任何一个谁,是吗?哪怕你们此生无缘厮守,注定天各一方?”
元城的话说得极慢,几乎一字一顿,而画扇的惊却是一层深过一层。她挺直了背脊,却不敢转身,只是垂目凝视着泛着微光的琴弦,怔怔地说不出话。
哪怕此生无缘厮守,哪怕注定天各一方。
真是可笑啊。还以为自己有那么几分小聪明,原来早就被看得透透彻彻。
“若真是如此,那画扇也只有认命的份儿了。”女子面含微笑,缓缓立起。朦胧月色洒在女子清秀的面庞上,仿佛有一种新生的力量,让人通透,挥去迷惘。“画扇并非执念之人,多年来见过的是非别离也多到不消再提。也许有朝一日我会将他忘记,也许那时我已对另一个人动了真心,只是,画扇自己也不知那日究竟是何时,而那人又会是何样貌。祝公子心性纯良,理应得个一心一意待他的好姑娘才是。而画扇,只怕是懒散惯了,还请爹允了女儿,能自在地闲云野鹤去。”
元城终是转过身来,只见月光下的女子神采奕奕,面无惧色,只是坦然。
果然还是同她娘一样呢,只惊鸿一瞬,却留不长久。为来为去,什么都能舍,却舍不了自在。
他只得摇头苦笑:“既然明知留不下,那当初为何又要寻到这儿来呢?”
女子轻盈地跃到门边,欢快地拉开了紧闭了许久的门。清新的草香扑入鼻腔,倏忽间便神清气爽。
“画扇是个琴师,来此不过为了寻那支曲子背后的故事罢了。”
“哈哈哈哈……”元城背手而出,步履轻快,神色淡然。他未再多言,不多时便渐渐消失于浓重的夜色之中。
只是在那宽厚的背影消失之前,月影下却飘来一句略略凄楚的嘱托:“还是十五之后再走罢。”
十五,是月圆之夜。
而他,终究还是舍不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