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再不愿,该来的还是会来。金銮殿上的朱笔御诏终于飘飘荡荡地抵了聊城。“聊城知府齐中致于任上行为不端,勾结疑犯,难当一城之表率。故自即日起撤其知府之职,限七日内搬离知府官衙。钦此!”
黄家父子的笑声几乎传遍了全府,尤其是黄奇甫,在府上但凡见着个人就一把拦下,必须得陪他好好乐一阵才肯撒手放人,扰得府上的家丁丫鬟们个个风声鹤唳,一得闲了便躲在自己的小阁中,都不敢往外挪一步。
一日,云心在院中险些遇上奇甫,所幸她眼尖,远远地瞧见了那身影便赶紧收了脚步,然后绕了远路回到姨娘房中,一边飞快地关上门,一边小心翼翼地轻抚胸口道:“这少爷究竟是着了什么魔?又不是自家升官儿,有这么高兴么?”
“自然是有了。”静妤拿起茶杯轻啜一口,然后又端端雅雅地放了下去,头也不抬地继续埋眼书页中:“两位大人十多年的恩怨,如今一朝了了,且是自己这方大获全胜,对手却一败涂地,叫他如何不狂喜、如何不爽快呢?”
云心愣愣地看着静妤,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只是呆呆地想着,自从习了字阅了书之后,姨娘果真与从前不同了。好似完完全全褪去了往昔小家碧玉的模样,即便是终日薄妆素服,可那言辞神态中的大家闺秀风范却日臻浓厚,简直有几分宠辱不惊的味道了。纵然是这回齐大人遭贬这等重大之事,她看起来却也好像个没事儿人一般,从不主动提起些什么。偶尔自己说到两句,她的回应却仿佛在叙述别家的故事一般平淡,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可是姨娘,那齐家是你的娘家呢。就这么不闻不问,真的好吗?”
“那我又能如何去闻、如何去问呢?”静妤终抬起头来,淡漠一笑,眸中似闪过一瞬晶亮,可很快便又黯淡了下去。
可云心未曾听出这句话中的凄苦,只当姨娘有意做些什么,不过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这么想着,她便开口应道:“或许姨娘可以试着去求一下少爷或者少夫人,说不定能让你在齐大人迁居之前再去见上一面呢?”
静妤尚未开口,却只听得“嘭”一声巨响,房门便被狠狠地推开了。能这般热血沸腾的还会有谁?门外立着的正是已疯癫了好几日的黄家少爷奇甫。
瞧见少爷忽然造访,云心自然是忙不迭地福身请安,可奇甫却好似毫不在意。一阵哈哈大笑后,他终是开口说道:“云心说得不错!今日是那齐老头搬离府衙的日子,难道你不想去看看吗?”话虽是顺着随侍丫头说的,可奇甫的眼神却直直地盯着静妤,一刻也未曾离开过。
静妤不语。她只是收回了先前曾停留在奇甫身上的目光,然后安静地垂下头去。
奇甫却满不在乎地一屁股坐到了女子对面的椅子上:“哈哈哈!我可真希望你能去看一看啊!能亲眼目睹这嚣张了一辈子的齐老头灰头土脸地离开,还有那齐洛生和他那俊俏小新欢的落魄模样,定是极爽快的一件事吧!哈哈哈!今个儿大爷大发慈悲,这就允了,你赶紧收拾收拾出门去吧!”
“我不去。”清清亮亮的语调掷地有声,女子甚至连眼都没曾抬一下。
奇甫挑了挑眉,笑容有些僵硬。他原以为自己面前这女子会哭着求他、磕头谢他,谁料她竟如此坚决地拒绝了他的意。“哟!别这样嘛,别一听到那齐少爷有了新欢便不乐意去啊。上回是谁说的‘想念爹娘’?怎么这会儿连最后一面都不愿意去见上一见了呢?”
“最后一面”这四个字戳得静妤心口生疼。她轻轻抽了口气,蹙起了纤细的柳眉,可口中蹦出的仍是那三个干脆锐利的字眼:“我不去。”
空气中弥漫着危险的味道,似有什么将一触即发。
奇甫向前倾了倾身,细细凝视着女子正对着自己的侧颜——细密的眉尖、微微上扬的眼角、挺拔的鼻梁、流畅无棱的下颌骨、以及洁白无瑕的面容,分明是一副柔若无骨的可怜模样。难不成她还敢同自己对着干?
“我再问你一遍,到底是去还是不去!”黄家大少爷的话语中渐渐升起了恼羞成怒的意味。
“我不去。”
静妤站起身,欲离开奇甫的视线范围。可奇甫却也跟着站起,他一步便绕过不大的圆桌,然后一把拽过女子纤细的腕,不由分说便拖着她大步向外走去,任凭女子在他身后不停喊着“放手”,而黄家少爷只是无动于衷。
静妤终究是不再挣扎了,她任由奇甫拖着拽着,也不觉疼,只是步伐凌乱地跟着,也不知是走还是跑不多时,两人便来到府中的马车旁。也顾不得车夫惊恐的表情,奇甫一把将静妤推进车里,阖上幕帘,然后厉声吩咐道:“去齐府!不到那儿绝不能把她放下来!听见了没?”
“是!是!少爷!”车夫忙不迭地跳上车前的坐板,整了整缰绳大喝一声“驾——”,车轱辘便悠悠晃了起来。
“爷想让你去你就得去!哈哈哈……”黄奇甫的狂笑声渐渐淹没在车轮的转动声中。静妤安静地坐在颠簸的马车上,思绪却一片纷乱。老爷,夫人,静妤不是不想见你们,只是不忍见你们痛苦伤心。静妤没帮上忙,心有愧疚,亦无脸面。既然此生无缘共进退,不若断了念想,各自遂了各自的命罢。
还有少爷……静妤该为你高兴才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