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一声长吁,马车稳稳当当地停了下来。瑾夏敛起愁绪,深吸一口气,微微笑着掀开了车帘,然后便欢悦地跳下了车。爹一定不愿看到自己伤心,而且兴许从今日起,便是一段新的生活了呢。不过,好像没走多远呢。
眼前是一扇漆黑的小门,门墙后头可以瞧见略高的红砖黑瓦,虽称不上华贵,不过估摸着;里头也算是一个大户人家吧。这儿明显是少人往来的后院小门,可不知为何,瑾夏总觉得这里有些似曾相识之感。她转头问了身边忙着搬箱子的驾车小厮,可小厮只是含含糊糊地应着:“老爷确实在里头等着小姐呢,至于这儿是哪儿,小姐进去便知道了。”
瑾夏只得推开小门走了进去。刚开始还有些惶惑,只是安安稳稳地向前走着,可是没行几步,便开始好奇地左顾右盼起来。一会儿觉着小径颇窄,一会儿又觉着老宅古旧,于是边走着就边同满头大汗拖着箱子的小厮咕叽咕叽地分享自个儿的体会。而小厮只是偶尔闷哼几声,多数还是任由自家小姐随意聒噪去。
不知何故,在这个陌生的深宅大院中,瑾夏却觉得很是安定,于是才敢像在家中一般无所顾忌地品评论足。也许她想当然地认为这儿是爹不为人知的一处深宅,只要躲了进来,便再不会有风雨,不会有忐忑。毕竟,在这位从小便娇生惯养的杜家千金眼里,自己的爹从来就是无所不能的。
待走完了狭长的青石板小径,少女转了个弯儿,便发现自己已置身于一个绿叶繁茂的园子中,园子虽不大,却处处生机盎然。瞧见花叶之上撒满了大片大片的日光,少女咧开了嘴,明亮的眼眯成了一条细线。还颇有几分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呢!
可是,这些景致好像也太眼熟了些吧,自己分明来过这儿呢。方才的欣喜转眼变成了满腹怀疑,瑾夏又往园子深处走了几步,灰色的屋墙在眼前渐渐清晰了起来。待清清楚楚看见了那古朴的前厅模样,她禁不住大吃一惊:老天啊,这不是齐府么!
少女转过身便想往外跑去,可刚抬了腿,身后便传来了爹那再熟悉不过的唤声:“瑾夏,还不进来么?”
少女别别扭扭地站在门槛外,不知该进去还是该赶快逃走。而坐在厅堂里的寅君只是满面歉意:“这个丫头真真被我宠坏了,还请齐大人见谅。”
厅中主位上,知府齐中致略显尴尬地笑了两声。在眼下的境况里,他实在不知自己究竟该作出怎样的表态。齐府上下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若此时再接手一个重要疑犯家的姑娘,保不准就是雪上加霜。可是,这个叫瑾夏的丫头却又不惹人嫌恶,先前洛生养伤时她也算帮了家里头不少忙,性子爽朗,待人亦和善尽心,再加上一副甜美的好样貌,若真能和洛生做了亲,那也算是佳偶一对。
这厢中致还在神思游离,另一边,夫人仪清却先微笑着离开了座儿。她缓步走到门槛之外,慈眉善目地注视着身量娇小的瑾夏,凝品许久,惹得这一贯大大咧咧的姑娘终是禁不住羞红了面垂下了头,这才温柔地开口道:“来,进屋说吧。”
进了屋后,瑾夏便乖巧地坐在寅君身旁。可她却不愿抬头,因为坐在自己对面的,便是那个把她那颗单纯少女玲珑心变成愁肠百结女儿怨的可恨君。她不愿瞧见他的神态,想必不是漠然便是嫌恶吧。这段时日里,背着人群自己早已把他在心底骂了个透——他根本就没什么好,貌不及潘安,玉树临风不如自家兄长,前程业景更不能同爹相提并论。就这般人物,傻丫头杜瑾夏,你何必要为他挂心呢?
话虽如此,可每次默念到最后,少女却总是忍不住苦下脸来。这又何曾是想忘便能忘得掉的呢?
“知府大人,诚如方才所言,近些日子杜某可能要出趟远门。小女瑾夏年纪尚小,将她一人留在家中恐多有不便。考虑到她与令公子洛生一贯交好,所以杜某私心想请齐大人帮忙照管小女……”
“爹!原来你竟想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儿!”听见寅君之言,瑾夏方才醒悟过来今日自己究竟为何会来到齐府,“无论有什么苦,女儿都愿和爹一起受!”
“胡闹!家业大事岂可儿戏!不是爹想丢下你,实在是带你不得。倘若因你拖累让爹搭上了性命怎么办?我们从商之人从来就不会意气用事的。”
寅君恩威并济,瑾夏也只有乖乖听命的份儿。可她却自觉眼前的情境很是危险,于是仍忍不住撅着嘴低声喃喃道:“可是爹让女儿怎能放得下心?”
寅君咧嘴笑得开怀,眸中尽是闪亮的神采:“呵呵,傻丫头,别看爹顺着你说了十几年你哥的坏话,在这个当口,他可比你更管用些呢。”说话间,寅君明亮的眼中忽然闪出一丝警告的意味,虽只有一瞬,可做女儿的却心领神会——这个话题不便再展开了,切勿再提。
瑾夏只得又低下头去,再不吭声。
“呵呵,全怪杜某教女无方,让知府大人见笑了。”转眼间寅君又恢复了先前那副爽朗的神态。他面对齐中致,颜色恳切,“现在小女已无异议,不知齐大人能否答应在下的这个不情之请呢?”
“咳咳……”清了清嗓子后,沉默了半日的中致终于开了口,“齐家上下这么多口人,再多一个自当无妨。齐某也知道瑾夏姑娘和洛生交好,可是……实不相瞒,齐府可能也没有多少安生日子可过了,也许再过些日子,齐某便只是一介布衣了……”
瑾夏听了不禁大吃一惊。她不自觉地抬起头来瞧了那齐大人一眼,看着他单手托额的苦涩状,心里头亦直打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六月里自己还在这儿时,定是半点类似的消息都没有。难怪后来的那些日子里他都不曾来见见自己,原是家里头出了如此大的事儿……那自己岂不是都怨错了?
可寅君却好似早就知晓一般,未有半点惊异之色:“只要大人愿给瑾夏腾一副碗筷,达则珍馐玉馔,贫则一碗白粥,杜某便感激不尽了!”言罢便起身作揖。
话既说到这个份上,中致便再难找借口了。他又托着额继续沉默起来。可这一回,身旁的仪清却完全不顾自家老爷的蹙眉纠结,反倒是满面笑容地开了口:“瑾夏姑娘聪慧可爱又讨人欢喜,若是不嫌弃愿在府上住下,我们当然再乐意不过了。是不是呀,洛生?”
“当然是了!”
在先前那段漫长的时光里,瑾夏始终未曾去瞧一眼洛生的面貌。与其说是同他赌气,不若说是自己胆怯。她生怕自己一旦瞧见那凉薄的颜色,便再无勇气在这屋中继续安坐下去了。她想当然地认为他会是凉薄的,是不愿的,是厌烦的,可方才那句“当然是了”却着实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外:我没听错罢,怎么其中竟会有欢欣雀跃的错觉呢?
她终于咬着唇战战兢兢地抬起了眼,不敢正大光明地瞧,于是便略垂着额头睁大了眼偷偷地瞧。藏青色衣摆,撑于膝盖的双手,宽阔的肩胛,微微扬起的嘴角,然后是……满含柔情的眼眸?
看到洛生笑意盎然地注视着自己的模样,瑾夏几乎难以自持。这才是她记忆中最好最贴心的他。这笑容分明是一道暖阳,驱散了过去十多日里自己心头的阴云密布。少女几乎想跑过去拥着洛生,把脑袋埋入他胸前,然后举起小拳轻捶嗔骂:你可算是想明白了!
瑾夏的的眸中溢彩流光,盈盈如泪,面上却笑靥如花,甜美可人。即便她的身上只是一袭素衣,发间只是平常的饰物,可是在这一刻,她的欢颜却是任谁都无可比拟,如同雨后初晴的彩虹般,方一入眼,便引得所有人的称叹。
这便是相由心生的缘故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