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衷肠(下)

房中瞬时又安静了下来,常秋自觉有满腹言语,可临开口了,却不知从何说起。他还想多凝视画扇两眼,谁知女子却转过身去背对着自己,淡淡地先开了口。

“我原以为,你早就不在这儿了。”

直到听见此语,常秋才暗暗松了口气,而方才的惊警也终是消散于九霄云外了。他咧开了嘴,语调也明快了起来:“所幸这会儿你来了。我本预备着今儿个晚上便离开客栈,去大掌柜那儿交代一下事务,然后过两日便走的。”

“这样也好,两日后……我去送送你罢。”女子的声音还是这般清清凉凉,可她分明察觉到自己喉中已泛起了淡淡的酸楚。炎夏一季的炽热到此时终该落幕了。画扇攥着裙边,沉默不语,仿佛只要自己一直这般伫立下去,时光便会凝滞,天光便会永不黯淡。常秋,你可知,这次一别兴许便是一辈子了?

好不容易明快起来的气氛忽然就冷了下去。常秋有些急躁,他大踏步地绕到画扇面前,抬起双手欲扶上她的肩,可迟疑片刻后还是垂下了胳臂。女子只垂着目,不声不响。离别许久,终得良机可一诉衷肠,可是为何,自己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呢?当初那个口若悬河、倾倒众生的杜常秋,从何时起竟变得如此畏首畏尾了呢?

绵长的静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四散。画扇只觉自己的眼眶渐渐湿润了。明明无言,却舍不得就这么离去;明明不舍,却又不敢再多望一眼,生怕一抬头那双明眸便又勾去了自己好不容易才累积起的坚定果断。几个月的朝夕相伴仿佛美梦一场,那些感动和期盼已然是自己这一生最丰实的片段,至于这双灿若晨星的眼,本就不可能在自己这平庸至极的身上逗留一辈子,既是有幸相遇,便不该得陇望蜀了罢。

“我知道是太突兀了些。可是画扇……若有机会,你可愿意同我一起离开?”

这忽然响起的言语着实令画扇惊了一惊。她猛地仰起脑袋,本在眼中打转儿的泪顺势便淌了下来,尚来不及抹去,这怀疑的面容便刚刚好对上了常秋那双专注而急切的眼。他竟会这样看着自己!还有方才的那个问题……女子攥着裙边的指节越来越利,清瘦脸蛋上的泪水越发凝止不了。她本是悲伤,可满面清泪却似溢着欢喜。常秋,常秋,在你眼中,难道这个平庸至极的女子真的不只是寻常过客而已?

“常秋原以为乞巧节那日的箫曲能诉出自己的心意。这样看来,果然我还是吹得太糟了些。”看到画扇的情不自禁,常秋亦是满心自责。他只得将自己嘲弄一番,只盼能驱走几分悲切。

“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女子的声音微微哽咽,“既是如此,我便不跟你走了。”

又是一阵难熬的静默。

眼看着常秋的眉头渐渐皱起,画扇抿了抿薄唇,心思不由得又软了几分:“而且,自遇见你的第一日起,我就从未奢望过,有朝一日能够伴你左右。”

“是我的错!是我一直都未曾告诉过你,你究竟有多与众不同。”常秋一把揽过画扇的肩头,将瘦弱的女子拥入怀中,“画扇,你是个聪慧贴心的姑娘,性情纯良,从未有半分矫揉做作。常秋这辈子见过太多女子,假意含羞者有之,唯唯诺诺者有之,搔首弄姿者有之,乖张任性者有之。便是容颜胜你千倍者,也不曾像你这般坚忍明理,安然自在。更兼那一手抚琴的好技艺,弦弦动人,曲曲勾心。常秋只怕自己庸俗,入不了你这出世女子的眼界呢……”

画扇伏于那宽厚的胸怀中,自顾抽泣不止,也不曾听全这番对自己的赞溢之词。倒是后头的那一句“自在”,令其不免心思一动,然后方从常秋的怀中移出身来。也许是哭得狠了些,她的鼻头略略红着,小小身量在那儿抹泪的举止颇有几分小女子的羞怯。

常秋也没再走近,只当是瞧着一个可人儿般满心尽是怜惜之感。这肺腑之言终是说了出来,心里头也算是松快了不少。只可惜,这一切好像来得晚了点儿。倘若自己早些表露心迹,是不是她便不会去做那劳什子的赵小姐,而此刻便能随自己一同回乡、然后有朝一日成为杜夫人了呢?明明是你情我愿的缘,可终了还是成了镜花水月。

纵是悔不当初也无从改变了。常秋苦笑:“画扇,若有良机,你会再来寻我吗?两日后,我便会去——”

“勿要告诉我你将去哪儿。”女子扬手堵住了那即将脱口而出的去处,“你可知他们缘何会知道你在京城吗?”

常秋摇头。上回赵大人陪女儿出游了半月有余着实令自己松快了一阵,无人搜寻也无人查问。借此良机好不容易把京城的事务安顿得七七八八了,方待喘口大气歇息两日,谁料新的查问竟铺天盖地而来,而且目标竟直指自己!在街上几次三番遇见拿着自己画像的官兵、然后摆手摇头之后,常秋不得不暗自庆幸,自己在京城这些日子一贯低调,鲜有着华服碍人眼的时候,也很少同陌生人往来,生活起居一概由小离操持。后来更是留长了发攒了满脸胡渣,除了那双藏不住的明眸,谁还能认得这是昔日貌赛潘安的聊城杜常秋?虽是侥幸逃过几劫,可他自始至终也不曾明白,这把火为何忽然就烧到了京城?

“我们出游归来时曾经过聊城。听爹的手下说,就是那时他派人去查探了各条出城官道附近的客栈酒肆,然后在那个……小茶铺里问出了你的行踪。”画扇终究还是忍下了那句“我第一次遇见你的小茶铺”,她顿了顿片刻,然后用释疑的口吻又添上一句,“那个茶博士说他之所以记得你,是因为你在那儿待了整整三个时辰。常秋,你……可是在等谁吗?”

原是如此!常秋一时语塞,不知该怎么回应。

可女子却好像也不想要答案,话刚出口便翩然移步,意欲离开。她轻巧地拉开门闩,也不回头,只是淡淡留了句:“两日后酉时,永定门见。”

眼看着女子小巧的背影渐渐淡出自己的视线,常秋却也不往外追,只是安静地伫立在客房里。方才画扇那一席话颇有些醍醐灌顶的味道。他还记得当初在那个小茶铺中等候画扇的场景,那时的自己玩世不恭,完全不知前程会如此艰险,也不知那个让自己足足等候了三个时辰的女子竟会结结实实地撞进自己这颗本以为早该百毒不侵的心。

世事仿佛一个相互缠结的九连环,环环相扣,却需步步为营。常秋叹了口气,轻轻移步至小窗前,垂首凝视着楼下往来的身影,试图细细辨别出那个瘦小的身影,可瞧了许久却发现,自己竟怎么也找不见了。

“吱呀——”一声,房门轻轻地阖上了。天光渐斜,夜幕不远。空落落的客房里静得发凉,简直像从未有人出现过一般死寂。暑气极具地散开了去,男子宽厚的背脊上亦渐渐触到了新起的凉意。常秋看着那延伸至远方的宽阔大路,忽然感觉,似有些什么,自己怕是再也抓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