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六七日的颠簸,元城一行终于回到了京城,画扇也如约搬到了那气派十足的九门提督府上。踏进精致的闺阁,画扇颇有些浮于云端的不真实感。红木桌椅,雕花橱柜,丝缎被面,还有各种玲珑有趣的小摆饰,完全是正经的小姐绣房模样。窗沿下还有个略显古旧的小桌,细细长长,看似比一旁的圆桌矮了一截,可若把那琴往上一搁,便是刚刚好的高度了。画扇不禁弯起了眉眼,爹果然是有心的,古桌配旧琴,自然是再契合不过了。
先前已有小厮和丫鬟将画扇的行装安置了进来,因而此刻,女子身上不过只有那把旧琴而已。她随手解下了肩上的包袱,将琴安放在小桌上,比了比棱角瞧了瞧琴弦,人虽是倦着,却也随手抚了几律,曲未成调,只是漾着几许懒懒的情绪。
往后的日子,便是如笼中鸟般日日蜷居着消磨辰光了罢。画扇低头抚着琴弦,嘴角渐渐攀上几分苦笑。琴声似轻柔的涧水般慢慢流动,虽是悦耳清亮,却少了几分波澜灵跃,只是绵长不断地淌啊淌,在闷热的天气里让人越听越觉得倦怠。
女子不禁自嘲,画扇啊画扇,从何时起你竟弹得如此之差了?
也许此刻女子并没有奏琴的心情,不久之后,她便离开小桌,转身歪去了床榻上。丝缎的被面凉凉滑滑,摩挲着自己略略酸疼的背脊,很是惬意。闭上眼,还能闻到散落在床帏间的清香,不似儿时家中挥不走的药气,也不似梨园中弥漫的脂粉气,更不似往来客栈里浓浓的油烟味儿,而是清甜不熏人的浅浅花香。画扇不禁勾起了唇,这大户人家果真是讲究,竟会用花朵儿来熏床,还以为只有皇宫中才会这般侈靡精致呢。
在宜人的花香中,画扇终是沉沉睡去。旅途疲惫也好,忧思郁结也罢,这个女子确实需要好好歇息一番了。只是,在睡梦中她仍是不肯松开眉头,不安分的眼亦会时不时转动几下,也不知究竟是陷入了怎样缠人的梦境中。
画扇一觉醒来,已是午后时分。虽是睡了几个时辰,可仍觉得倦意残存。挣扎着起身、随意梳洗了一番后,她打开房门,本想去园中走走,却见一个身量小小的丫头笑意盈盈地在门外的树荫下候着,一见到她便欢快地蹦了过来,声音甜亮:“给大小姐请安!老爷说今晚家中会有些客人来,还烦请大小姐好好打扮一下届时好去赴宴。”
“赴宴?”画扇倏忽紧张起来,爹该不会是真如当初所言,想办一场昭告全京城欲认回自己的宴会吧?她吓得连退了两步,惊恐的眼神却刚好对上对面小丫头不解的目光。
“大小姐,你怕什么呀?咱老爷是大官儿,上门来拜会的官员早就踏破了门槛儿,这样的宴没几天便会有一次,再普通不过了。”丫头声音虽甜,可言语间却透着一股子豪爽的气概。听了她的话,画扇便没来由地觉得特别心安。
“多谢姑娘提点。”画扇轻展柳眉,浅浅一笑,“不过可否劳烦姑娘知会一下,今晚来府上的究竟是哪位大人呢?”
丫头歪着脑袋托着腮,圆溜溜的眼飞快地一转:“好像是户部的祝大人吧。”话音刚落,那丫头旋即又拿出了甜美的笑颜,嘴角一扬,面颊上便是酒窝一对,煞是可爱。“那我先去了。小姐可别忘了啊!”
画扇微笑着点头。待那小丫头走远后,她才抚了抚胸口,长舒一口气。看来是自己多虑了,爹是大忙人,同官吏们吃顿饭谈谈公事再平常不过,反倒是自己小肚鸡肠、心胸狭隘了。既然爹明明答应过不会大张旗鼓地宣扬,那自己还有什么可疑的呢?
想到这儿,画扇自宽了些心,且在园中悠闲地散着步。既只是官吏间的平常小宴,那不若穿得简洁些罢,也好低调一点儿,省得一不谨慎错了规矩入了别人了眼,反倒是丢了爹的脸面了。
女子自是悠然自得,可她却未曾记起,这一日,可是七夕呢。
是夜,清月如钩。京城的大街上其实喧嚣得很,可在这城西的九门提督府内,却没外头那般张灯结彩的味道。府上好多年不曾过过乞巧节了,这夜亦只是一间小厅,一张圆桌,几个旧人,举杯谈天罢了。
此刻,户部侍郎祝大人之子岱荣正好奇地瞧着圆桌对面的那个妙龄女子。他很是疑惑,这个姑娘可是从哪儿冒出来的?爹和赵大人是故交,自己从小也没少来这赵家大院儿,可从未见过也没听说过赵大人竟然还有这样一个女儿。倒是那祝大人面色淡然,好似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后来,待大伙儿不注意时,做爹的才给儿子悄悄解释了一番。
“你瞧这姑娘,身量虽小,可看样貌怎么也该十六七岁吧。赵大人进京为官不过也就十七年,这么一想,这姑娘若是赵大人入京前生养下的,便也无甚奇怪了。”祝大人抚着髭须,颇有些过尽千帆的老江湖味道。
岱荣扯了扯嘴角,仍是觉得蹊跷,可也未再纠缠,只是安静地端起酒杯轻啜一口,徐徐仰脖间,眼神又一次飘向了这个从天而降的“赵小姐”。她身着一袭米色长裙,看着素净,可裙上的素色绣花却精致无比;妆容浅得几乎看不出来,可细细瞧着却能在眉目间发现那花费心思修饰过的痕迹。她的五官谈不上惊艳,可看久了竟有些迷了人的感觉。
不过对于见惯了大家闺秀的祝公子而言,光是这些并不足以让这位赵小姐入了他的眼。真正勾住了他视线的,是女子那落落大方的气度。虽是初见,可她却不曾含羞腼腆。言语不多,可是每每有人唤起她的名字时,那透亮的眼神里全然没有胆怯和躲闪,该回话的回话,该敬酒的敬酒,举手投足间的果敢和爽利,比那些拿腔作势的官家小姐们出挑多了。这般利落的做派,简直有些……戏台上的风尘气。
岱荣显然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他忙不迭地收回目光,兀自低头向着酒菜,提起筷子迟疑了一阵却又悻悻放下,终是颓然靠在椅背上,略显失神。少见多怪的祝岱荣啊,这可是九门提督赵大人家的小姐,如此端庄脱俗,你怎可将她同戏子相比!
他且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背脊整了整衣襟,自以为神鬼莫测地重回了席间谈笑。可是,在一旁默默观察了许久的元城却暗自扬起了嘴角——今个儿可是七夕啊。岱荣贤侄,你可千万别负了我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