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早晨,天光正盛。
此刻,静妤正在房中独自一人看书习字。云心一早便被管家叫去了,说是女眷和她们的丫头都陪着赵小姐上街闲逛去了,于是在正厅里谈正事的大老爷们倒少了人服侍。静妤本想让珠儿过去,这样便可留下云心陪自己说说话儿,可那管家碎嘴了半日,尽说些类似“珠儿年少不更事”、“还是云心姑娘沉稳大气”这般言辞,静妤又不好得罪他,只得悻悻放走了人。然后又许了珠儿让她随意逛去,到最后只留下自己一个关在房里头嗅墨香了。
说起这习字,也是静妤的突发奇想。早几日前,她同少爷奇甫略略抱怨了几句,说自己整日待在府内着实无趣得紧,想找些东西来写写画画。奇甫二话不说、大手一挥,便派人去书房搬了些旧书字帖、笔墨纸砚送去西厢房。静妤幼时曾跟着宛凌认过些字,可常年不用也生疏了几分,正好借此良机拣些回来,一来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粗鄙,二来也可打发些闲暇时光。
时光在羊毫笔尖静静流淌,不一会儿便正午时分。静妤看着宣纸上那歪歪扭扭的字迹,不禁掩面大笑起来。当年在齐府时,自己还嘲笑过少爷的字迹凌乱,这会儿再看看自己的,才知少爷也没那么逊色罢。
少爷……洛生少爷……想起这个名儿,女子面上笑颜残存,可心却揪着疼。好久没有他的消息了,也不知自己离去后,齐府的一切,都还好么?转眼快一个月了。仿佛就这么割了断了,他们的世界与自己再无关联。所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便是这个意思吧。
外头响起了“笃笃”的敲门声,紧接着是云心温和的声气儿:“姨娘,午膳到了。”
“进来吧!”静妤揉了揉面颊,立起身来整理着桌上散乱的纸笔文墨。自己的那些字儿多半是团成一团进了纸篓,倒是成册的旧书尚未打开来瞧过。要不下午用来看看书也好。
云心轻快地在桌上摆下了几碟精致小菜,虽瞧起来清淡,可在这般炎热的天气里,也就它们才合得了脾胃。云心从来就是个让人省心的丫头。静妤仰起头来感激一笑,却未料到那姑娘竟紧抿着唇,愁眉紧锁。
“云心,你怎么了?可有什么烦心事?”
“姨娘……我……”瘦瘦长长的丫头欲言又止,“方才云心在正厅服侍时不巧听到了些谈话,想着同姨娘有些关系,可是不知当讲不当讲。”
“同我有些关系?”静妤先是一愣,然后左思右想了许久,觉得老爷少爷怎么着都没理由在赵大人面前提起自己。沉吟半刻,又记起画扇,可终究觉得于情于理,姐姐都不可能替自己说些什么。“你还是照实说罢,我不会告诉少爷的。”
云心点了点头,然后凑到静妤耳边低声说道:“云心听到老爷和少爷向赵大人进言,说要撤了姨娘娘家那位齐大人的官职呢。”
“竟有此事?”静妤一惊,失手把筷箸跌到了桌上,敲击到碗沿,响起了刺耳的“叮当”声。“你可听真切了?”
“当然真了。云心还听见少爷说齐大人‘玩忽职守’、‘与疑犯勾结’,而且那赵大人似乎很愿意听的样子呢。”
他们怎可如此紧咬着不放!静妤心里头瞬时凉了半截,她紧紧地扶着桌子,仿佛一松手自己便会一头栽倒似的。也不闻一旁丫头几次三番的呼喊,她就这么面无表情地绷身坐着,眼中尽是言不了的怒意。
良久,她终颤颤地扶着桌缘站起,未瞧云心一眼,便转身欲走。可却听得身后丫头的疾呼:“姨娘,你不能去啊!”
“放心,我很快就会回来的。你不会去告诉少爷的,对吧?”静妤神色坚定,可眼中似却闪过一丝祈求。云心不忍卒看,略低了低头,再抬起时房门已大开,而姨娘早就不知去处了。她忙忙跟了出去,还未及见着静妤身影,却先发现了立在门背后的珠儿,似笑非笑,面目颇有些诡异。云心生生收住了脚步,只得讪讪地回到屋内,背着那丫头收拾起桌上那些几乎未曾动过的午膳来。
姨娘,你真是不该去的。
正午的街上安安静静,行人不多,便是商贩也有不少在小凉棚下自在养神。在这似火骄阳下,只消走上几步便会浑身湿透。可却见一个女子正提着精致的绣花裙摆,从街上狂奔而去,偶尔踢起阵阵尘土,染得绣鞋上一片沙色斑痕。她一边跑着一边告诉自己,眼下不是娇惯怕热的时刻,况且,跑起来会有些风,也便不会那样蒸腾了。
约一炷香的时间后,静妤来到了齐府后院的小门外。这扇小门白天多半虚掩着,到了夜里才会锁上。主子们很少从这儿进出,于此处来往的多半是丫头小厮,偶尔还有管家厨子。静妤还记得自己来到齐府的第一年里,曾被一个厨娘撺掇,从小门偷偷溜去街上看端阳庙会,待刘妈发现后自然是好生打骂了一番。自此之后,她便再也不曾出过这扇小门——不过那一年端阳过去没多久,她就被带去侍候夫人了。跟着主子,平日里自然也是从大门进出了。
女子信手推开了门,然后轻盈地跃入府中。沿着青石小路走了不多久,便见到了再熟悉不过的雕栏青瓦、绿树池塘。瞧见自己曾侍弄过的花花草草,静妤便忍不住蹲下身,细细捋着那些光洁微凉的叶片,如同看着自己的孩子般亲切欢愉。也许是日光太烈,女子的眼已然眯缝成一线,而面上的妆亦早被汗水浸得花成一片,可这一刻,她的笑颜却美过佳人万千。
府中安静得很,不闻人语,不闻蝉鸣。日光下,空气中似弥漫着清新的干草香气。大伙儿多半在午憩罢。静妤仰头望远,心头安适地如同波澜不惊的湖水。仿佛一切都未曾变过。仿佛过去一月的林林总总不过是自己臆想中的虚妄。
如果真是这样,该有多好。
又行几步,静妤便来到了正厅门外。她不敢直直地迈入厅堂,于是只得先躲在门后,悄悄探头看上一眼。厅堂内,老爷在托腮养神,而后头一个小丫头正拿着蒲扇轻柔地扇着风。静妤尚且迟疑,可那个拿扇子的小丫头却眼尖,一下子便瞧见了她,然后立马便蹦蹦跳跳地跑了出来扑上身去大喊一声:“静妤姐姐!”
“还是这么莽撞!”静妤佯怒,举起指节轻敲了一下小丫头的额头,“喊这么大声不怕吵醒老爷?”
“老爷要是知道姐姐归来,必定不会怪我的。”小丫头虽是怪模怪样地吐了吐舌,可面上还是禁不住喜悦:“姐姐今日怎么有空回来呀?”
一想到来意,静妤便不由得敛起了笑容。这会儿不是寒暄叙旧的时刻,自己分明是有要事的。她弯下腰扶着小丫头的肩,一脸严肃:“絮儿,帮我唤醒老爷可好?”
那个叫作絮儿的小姑娘方点了头,正欲转身,却听得身后传来沉厚爽朗的笑声:“哈哈哈,不用唤了,絮儿这大嗓门早就把我叫醒了。”
静妤抬眼,发现老爷中致已然背着双手立在自己面前,面色温和且爱怜,仿佛自己确是他出嫁的女儿回门那般热切。女子心头一热,红了眼圈儿,可心里却系着正经事,只得抿起唇忍着情绪。过了半刻,方平复了心情,然后引着中致步入厅堂。
厅堂外烈日灼灼,一丝风也没有。在这分外寂静的午后,似有些难以名状的压抑卡在胸口,不知何时便会猛烈地爆发出来。
日光有些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