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烟。
没有月的夜晚,多少有些孤寂凄清之感。画扇坐在北客房的梳妆镜前,细细洗着糊在自己面上一整日的脂粉妆颜。说这是脂粉,可奔波一路,也快被灰尘铺满了罢。原本画扇是不想上妆的,可元城坚持说自己的女儿该扮得美一些,断不可在他人面前失了身份,于是画扇无法,也只能照办。不过还好,那京城的脂粉果真比当初梨园里的油彩爽利多了。
外头响起了“笃笃”的叩门声,紧接着是守门小厮略喘着气的回话:“赵姑娘,您的便笺已经送到了。姨娘说她一会儿就来。”
“辛苦了。”画扇走到门边,微笑展颜。她拿出几两银子放在小厮手上,然后柔声说道,“小哥可否方便去园外守着?”
拿了银子的小厮自是一百个愿意。待他离去后,画扇便大开了房门,然后坐回黄铜镜前,任由门外园中的清风吹动着自己的青丝衣袂,耳畔蝉鸣,鼻尖萦绕着叶的浅香。几个月以来,闹心的事情太多,仿佛已有好久都未尝这般自在了。
更何况在意料之外见到了欲见之人,也算是美事一桩罢。只是——画扇想起了饭桌上低头不语的静妤,不由得又皱了皱眉——她为何会在黄府,且还做了姨娘?而她又为何如此冷淡?几乎是在刻意躲着自己的目光。莫不是自己的身份令她难以接受,甚至是忌惮了?莫不是在她眼中,自己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姐姐了?想到这儿,画扇不觉垂下了头,这才是先前自个儿一直担心的事罢。
不觉间,梳妆台上的镜子里已然多了一个远远的人影。面色清淡,不施粉黛,一身素色棉布长裙,头上松松地挽了个髻儿。静妤就这么安静地立在门槛之外,看着房内女子再熟悉不过的瘦削背影,只是紧抿着唇,不知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来打破这令人尴尬的沉默。
片刻后,画扇终于发现了静妤的到来。她立起身走到门边,刚想拉起静妤的手,却见那女子迅速垂了眼帘,屈下身正正经经地做了个福。开口说出的句子虽是无比温柔,可却似一盆冰水般,将画扇从头到脚浇了个透,凉得彻心彻骨。
“贱妾齐氏给赵姑娘请安。”
画扇木然地退了两步,原本不大的眸子此刻却瞪得明亮:“你还是我认得的那个静妤么?”
静妤这才抬起头来,长长的睫毛下已然泛起了晶莹的泪珠儿:“我也想答‘是’,可……一切都回不去了……”
画扇从未见到静妤的眼中有过这样的绝望。她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得一把揽过妹妹的肩,任凭少女在自己的肩头宣泄。记忆中的静妤永远是个乖巧的小人儿,儿时的生活虽日日窘迫,可她却少有悲戚,一直快快活活地帮着凌姨提水搬柴火。衣着虽破旧,可她总能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也从不央着要新鲜衣裳和佩饰。私底下凌姨甚至会用这个姑娘的言行来教导自己:“画扇呐,哪日你若有静妤丫头这般活泼乖巧,你娘在泉下也可多安心些呢。整日沉沉的不言语,凌姨心里头也难受啊。”
那个时候,画扇也曾问过静妤,她这是从哪儿找来的这么多欢悦呢?小小的人儿也不腼腆,瑟瑟的冷风里,她笑得像冬天的日光那么暖:“每天都可以和娘还有姐姐待在一块儿,静妤能不开心么?”
对于一个曾颠沛流离了好些年光的孩子来说,没有什么比得到一个安定的家更美好了。因而她才分外珍惜,并且出乎常人地快乐。可年少的画扇并不明白这一点,那时,她只觉自己这个妹妹天性单纯,不似自己伤春悲秋、心思细腻。直到后来凌姨故去,那丫头抱着自己哭到几乎脱了形,画扇才算明白,这间破旧贫寒的小瓦房对静妤的意义已远远超乎遮风避雨的落脚地。
可自己竟还是狠狠心丢下了她,孤身去了那个叫作“倾城”的舞苑。是少不更事惹的祸罢,一身旧衣,一把旧琴,满脑子的仙风侠气,自作聪明地以为自己卖艺不卖身便是清高。直到见惯了来来往往的登徒子,才明白当初自己是多么幼稚可笑。
怀中的姑娘已经哭成了泪人儿。画扇的肩头早就湿凉一片。
倘若当年自己没有偷偷离去,眼下兴许也不会是这个模样。画扇,你悔吗?
良久,女子泣声渐止。她扬手揉了揉面颊,后退两步,终是抬起头来。可眼帘却还是半垂着,目光怯怯,不敢直视画扇。嘴唇微撅,煞是可爱。见到此景,画扇不禁转忧为喜,“扑哧”笑了出声。她移步上前,抬手捋了捋静妤散落的发髻,一边幽幽开口叹道:“怎么嫁了人了,还是这副小孩子心性儿?”
“姐姐是官家小姐,何尝了解一个小侍妾的苦呢。”泪痕犹在,可静妤的语气里却多了几分娇嗔。瞧她的样貌神色,分明还是从前那个乖巧玲珑的姑娘。画扇一晃神,仿佛觉得先前四溢的泪和冷不过是自己的幻觉罢了。
脱下华服,洗去脂粉,姐妹俩并肩坐在昏黄的油灯下,无所顾忌地畅谈天地。房门大敞,屋外园中凉风习习,远远地还能瞧见在园外守卫小厮来回踱步的身影。她们说着笑着,同儿时一般仰望满天繁星,不时哼唱两句旧时的歌谣,一时间,琴声袅袅,欢声绕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