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素颀,虽只是个十九岁的海边渔女,可在年少的元城眼中,却美若天仙。她不如西北女子豪放,也不似江南女子糯甜,可那个赤着脚丫在海边自在跃舞的身影,却一下子便抓住了元城的眼。他从未见过女子可以自在成这般,那身姿步态和笑颜,竟让身后的碧海蓝天都幻化成了背景,再伟岸再壮阔仿佛也只是为了衬托那个姑娘而存在。那时,元城在那儿一站便是一整天,目不转睛地跟随着这个渔家少女,直到素颀拾网回家了,才惊觉天色已暗,悻悻而归。
“当时我还懊丧了一宿,想着自己居然未曾上前搭讪一句,到头来连这姑娘姓是名谁都不曾知晓。”提及这段往事,元城的面上露出了少有的憨厚,仿佛自己仍是当年那个痴望佳人的傻小子。
“于是,爹是又去海边守了一日才真正搭识了娘亲吗?”对于自己爹娘的故事,画扇饶有兴致。
“是啊。第二日我的确又去了海边,并且认识了你娘。”元城收回了远眺海面的目光,转头看向自己的女儿,“不过,并不是我去搭讪她的,而是她先来搭讪的我。”
画扇几乎可以想象少年元城当时的受宠若惊。不过她却疑惑:“为何娘会来主动找您呢?”
“哈哈,你是觉得爹不够仪表堂堂么?”元城自也爽朗,对于自己相貌并不出众这件事儿,他一点儿也不避讳,“便是貌不及潘安,可当时爹的衣着装束还能入眼,看起来便像是富裕人家出身的罢。”
说罢,他却又觉得女儿也许会误会些什么,便转过身来补充道:“画扇啊,你可别觉得你娘势利。她毕竟家境贫寒,爹娘又故世得早,家中还有一个年纪尚小的妹妹。与其在海边荒度韶华,不若早些为自己打算。”
画扇不言,可她却懂。若不是贫穷,自己怎会愿意去那梨园谋生?在贫穷面前,便是再高傲的小姐也得放下身段。清高值几两银子?能吃上几顿饱饭?娘只是一个弱女子,进不了朝堂上不了沙场,除非嫁个如意郎君,否则还能如何改变自己的未来呢?
“若她只是势利地想嫁个好人家,若她从头至尾没有对我动过真心,那一切也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模样。”画扇还在思量着,元城却忽哽咽了,“倘若只是那样,我便可把她好好地娶回家去,有她朝夕相伴,有你膝下承欢。也许我们还会有更多的孩子,日子富足且平淡,你也不会受苦多年,她更不会如此早得便离我而去了……”
画扇轻轻扶上了父亲的肩头,只觉他的肩膀不住振颤。点点湿热的泪珠儿落在自己的背脊上,她却什么也做不得,只是安静地立着,待到元城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
在元城絮絮叨叨的讲述中,画扇渐渐了解,娘是由于不愿意与官家小姐共侍一夫才离开爹的。当时,在流亭待了大半年后,元城按计划回京履职。他本是预备待一切安稳了后便接素颀去京城,谁料半路杀出个拦路虎——他父亲的一位同僚、同时也是元城入京的提携者几次三番暗示明示,欲将自己的女儿嫁与他。元城虽不情愿,可当时却惧于官场和家中的双重压力,最终心一软还是将那官家女儿娶进了门。他原以为素颀不会在意,只要两人在一起便好,哪知她用情至深,认为他骗了自己的情,终含恨离去,从此断了联系。
“哪知她这一走竟是永别……否则我定会追去聊城,哪怕是跪下也要带你们回来啊!”男儿膝下有黄金,能说出这般言辞,元城定是悔不当初。画扇一边安抚着自己的父亲,一边却神思游离。若是换作自己,是不是也会做出和娘一样的选择呢?
礁石屿边,惊涛拍岸。抬眼远望,却发现海面平静得很,只是深得令人惧怕。
后来的几日里,父女俩几乎全都待在海边,与其说是游览,不若说是谈天。每走过一处沙地,每攀上一块礁石,元城都会细细讲述其背后的故事,讲述他和素颀曾一起走过、一起笑过、一起跃过、一起舞过的点滴场景。
画扇几乎是艳羡的。这个故事虽是以悲伤结尾,可过程中历经的甜却是许多人一辈子都未敢想象的。也无怪娘会在尚未获得名份的时候便生下自己。情若至深,便难止乎礼。得一知心人,便是此生无憾了罢。
在流亭的最后一夜,父女二人并未像前几日那样,在日落后便回到客栈休息,而是堆起木柴生着篝火,在海滩上坐了整整一夜。月如弯钩,悬于天边,浪如沉鼓,涛声绵延。明明灭灭的火堆边,清泠婉转的琴曲从女子的指缝间倾泻而出,孤寂地抗着这天地间永不静止的黑暗和澎湃。这一刻,元城仿佛又见到了当年的素颀,然后听着她用这无比动人的琴声讲述着彼此之间如海浪般绵延不绝的倾慕和承诺。
夜愈深。
不够明亮的月色里,繁星显得格外耀眼。元城枕沙而卧,眼皮沉沉。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二十岁那年的大漠沙海,回到了那无可忧思、一抬眼便满天繁星的年少轻狂。
那时多好。
一曲流亭,一世憾意。
可我从不曾悔过遇见你。这个叫素颀的翩翩女子,已如这亘古不变的浅月深海般,永恒地烙在了自己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