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几日后收拾停当,元城一行便启程前往那个叫做流亭的海边小镇。
说是“一行”,其实一路不过四人。除了元城父女俩,随行的只有两个负责驾车的小厮而已。元城本想给画扇配个丫鬟,怎奈女子坚持拒绝着——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这会儿多一个人贴身侍候着,怎么想都不习惯呢。做爹的亦只能由着她去,不过好在人总是在自己身边,好坏也没什么可不放心的。
这一路上,父女俩虽称不上无话不谈,不过也算得上是聊天侃地了。元城与画扇分享了不少自己年轻时四处游历的所见所闻,画扇也自听得入神。直到此刻,女子终渐渐了解,自己的娘亲缘何会倾心于眼前这个面目平常的男子——他的经历和言辞中自有令人叹服的力量。
元城本是军官之子,打小便跟随自己的父亲四处闯荡。虽说当下是太平盛世、战乱甚少,但数十年走南闯北的军营生活亦自练就了他的坚毅和胆识。十六岁那年,元城便已领命,独自带兵驻守于贺兰山下。荒凉大漠,日酷夜寒,相伴风沙,饮酒豪迈。这般以天为盖地为庐的日子一过便是八年。这亦是元城最为自得的一段经历,他笑称自己自从大漠归来后便再也不惧酷暑严寒了。
一日,在歇脚的小客栈里用晚膳时,画扇仰头透过窗,刚好瞧见一幕星空,不由叹了句:“今晚的夜色可真美。”
而元城听闻此语后只是抿了口清酒,然后淡淡一笑:“若是见过大漠之上的满天繁星,你可就不会这么认为了。”
便是当年被素颀视若珍宝的那方墨砚,也来自于那遥远的贺兰山。“只可惜,这砚台不小心被砸坏了,不然也算得上是娘最珍贵的遗物。”念及娘亲,画扇不禁蹙眉轻叹。
“不妨不妨。”元城倒是爽朗,“物件再珍贵都及不上人不是?有生之年能够见到你,便是爹最大的欣慰了。”
夜渐深。
当晚收拾完毕后,画扇静静地立于客房的窗沿。几日来虽奔波不止,但此刻,女子却未有半分神思倦怠。也许在元城眼中,月明星稀不过是平常夜景,可画扇的心里却满寄着这幕夜色之下的点点记忆。
一个多月以前,自己也是沿着这条官道而行,初时忐忑,对前路并未有几分勇气。直到遇见了他……才觉得渐渐有了底气。那个唤作常秋的男子总是信心满满,处事有条有据,言语平实却处处贴心。偶有意外之举,可多是惊喜,令人心怀感念,抑或忍俊不禁。在同样的官道上,在相似的夜色里,自己曾无数次偷偷凝望过他的侧颜,面色清朗、棱角分明。而那双明亮却深邃的眼,自细瞧过一次,便再也舍不得忘却。
只可惜,自此之后,自己怕是再也无法待到那相交坦诚之日了。过去这些日子里,自己从未找机会告诉过你自己究竟待你如何,便是再平庸,心却诚情至真。只可惜,直到最后,怕是你都不曾知晓,自己眼下所做的一切竟是为了你罢。甚至连自己还不曾相信,便这般头也不回地上路了。
倘若我就这么默默消失了,你可会有一丝的遗憾或是不舍?甚至哪怕是怨恨?
明亮的月色斜照入窗棂,恍惚间如白昼般迫人清醒。
画扇忽然开始羡慕起自己的娘亲素颀。无论如何,她曾是如此勇敢,付出过,便也得到收获。时至今日,爹仍有心念着她,若娘泉下有知,必也能安眠、不再埋怨了罢。
此刻,京城杜记的某家分行中,常秋正聚精会神地翻阅着账册,完全未觉夜半已至。该行的负责掌柜早就甩手睡去,小离也已扛不住,在一旁靠墙的小凳上香梦沉酣。只留下一盏油灯和一地月色伴着那漆黑的瞳仁在夜色中熠熠生辉。
常秋仔仔细细地阅读着账目,不时提起笔来做些标注。先前还有算盘的噼啪作响,此刻只剩纸页翻转的轻柔沙声。案头已瞧完的账本越积越高,不多时后,他终于放下毫笔立起身,大落落地伸了个懒腰展了下筋骨,然后抬手揉了揉略显酸痛的肩膀,面有疲惫可目光却仍有神。
“小离,该走了。”许久不曾言语的常秋这会儿开口时声音多少有些暗哑。
可小厮自岿然不动。鼻息沉沉,嘴角轻咧,仿佛正沉溺于一场美梦。
常秋不免有些哭笑不得。他扯了扯嘴角摇了摇头,然后轻轻走到书房的墙角,伸手晃了晃伴当的肩膀,又唤一声:“醒醒!醒醒!”
小离这才不情愿地睁开了眼,晃晃悠悠地扶墙立起,然后迷迷糊糊地把桌上的东西一股脑儿全扫进少爷的书箱中。待发现书箱早就满得合不上了,才在愣神了半日后想起自己是错拿了些什么,然后手忙脚乱地把方才胡乱塞起来的米行账册又胡乱地扯了出来。
常秋在一旁看得直乐:“你可小心些,这些账簿尽是掌柜们的命根子呢。”
小离却仍是大大咧咧,他撅着嘴一本一本往外甩着账册,半刻后终忍不住低声咕哝了起来:“我说少爷,何必折腾到这个点儿呢?咱早睡早起不成么?”
“当然不成!时间如此紧迫,唯有晚睡早起才够赶得上罢。偷懒一时怕是会惹祸一身呢。”常秋敛起笑容,一脸严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