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客栈。
常秋正低头阅读着新到的家信,面色凝重。虽说这几日未有新的事案,可父亲那边也在为销毁各个仓库中的私盐而劳思费神。其他地方还不打紧,靠海的往海里一倒,靠山的往山里一埋便是。唯有那聊城的几家大仓库,官府那儿盯得紧紧的,稍有风吹草动便会落入他们的眼,于是必须小心再小心,规划得精细再精细。只可惜自己人在京城,出不得半点力。不如早些完成手头上的事儿,然后早些回家。
“小离,帮我去城东那家米行送个信儿,就说我明日一早要去查仓。”
“这个……”看着少爷此刻的疲惫模样,小离颇有些心酸,“少爷今儿个都忙了一整日了,累成这样,不若歇息一天再去查仓吧。城东那间米行又远得很,在烈日底下走一趟来回也足够累人了……”
常秋抬起头看小离,眼眸闪亮:“你的少爷可不是那些随随便便就会累倒的人。赶紧去送信吧,我们的时间本就不多,决不可浪费一刻。”
小离匆匆出门,未想到却撞上了刚回到客栈的画扇。他也没打招呼,只是随意地点了点头,便飞快地消失于夜色之中了。
而画扇也未介意,只是款款走到常秋身边,随手揽起了曳地长裙的摆儿,优雅地坐了下来。
常秋忽一愣,何时开始这女子竟也显出大家闺秀的范儿了?果真是佛靠金装人靠衣装,换过衣着和妆容后,这么一眼看上去,画扇还真像那些从名流家族中里走出来的富家小姐。
正当常秋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的女子愣神时,却忽闻耳畔传来了幽幽地叹息:“时间紧迫,是么?”
“我们方才说的,你都听见了?”常秋别过头去,小心地折起了那封满是暗语的家信。
“也未曾听得真切,寥寥几语罢了。”这倒是真话,画扇的确未听清楚。这几日在元城府上瞧着官员们进进出出忙里忙外地安排规划,画扇的心中总是七上八下。她也曾暗暗打探过,多少知道这一出是确如爹所说,不过是些生意场上的事儿。既然不是伤人偷盗、大奸大恶,她自是不希望常秋在案子里受到牵连。就当是女子见识短浅,不过是多赚少赚些银子的事儿,何必这般劳师动众、说不定还得搭上牢狱之苦呢?
“常秋,可有什么是我帮得上忙的?”
常秋摇了摇头,可心却似暖阳:“这本就是男人的事,怎可能让你操心?”
他的目光明亮而清澈,似干净却深不见底的湖水般令人着迷。而画扇只是定定地看着,越看越沉醉,越看越倾心。只愿你常保着这般笑容,这般坦荡,安然无恙便好。
哪怕要自己为你做些什么。
画扇忽展开了如鲜花般明媚的笑容,让一旁的常秋有些措手不及。他不明就里,却不知从何问起,索性便也不言语,就这么静静地坐着瞧着,直到女子害羞立起,背过身缓步离去。
清风拂过。翩翩长裙随风舞,步步曳动男儿心。
翌日,赵府。
元城正在书房皱着眉头看案卷,忽闻两下清脆的叩门声,知道是画扇到了,便清了清嗓子柔声道:“进来吧。”
穿着浅蓝色染花长裙的女子推门而入,未曾坐下,却安静地绕到元城背后。待元城发现时,两只小拳已经在自己肩头轻轻落下,不紧不慢,恰到好处。几个时辰以来的疲惫仿佛一扫而空,元城放下了手头的纸笔,面上的皱纹也随着笑意皱起得越发明显。
有多少年不曾受过这般待遇了?上一个像这般心甘情愿为自己捶背的人,好像还是她的娘亲素颀吧。而自己那夫人是官家小姐出身,待人从来只有骄傲,哪会如此屈尊服侍自己呢?至于夫人生下的两个孩子,自然是随着娘的言传身教,家里家外都动不动便摆出少爷小姐的谱儿,眼里只有自己,哪会想到别人?这些年来,自己总是忙着朝堂之事,于是无暇教管他们。而孩子们也乐得自在,整日在娘身边瞎闹瞎折腾,尚未学会人事,转眼便长大了。这都是自己的过错啊。
“爹,是又遇上棘手的案子吗?”看着元城又渐渐皱起的眉头,悉心捶着背的画扇关切地问道。
“哦……并不是。”元城走出了自己的忧思,重展笑颜。他提起手搭在自己的肩上,然后抓住了画扇刚刚落下的拳,轻拉着女儿的手引她立在自己身侧,然后转过身来仰起头看着她的面。比起初见时的平淡素颜,此刻的画扇已然秀丽了不少。新购置的染花长裙掩饰起了她的身形瘦小。而前日,自己还特意找了位脂粉师替她绘了个俏丽的妆容,使原本普通的面庞变得清秀且亮眼。再加上几支精美的发饰作为点缀,原先那个灰头土脸的姑娘转眼就成了纤纤佳人,而此刻,从她的身上仿佛也能瞧出几分素颀的影子了。看着女儿如今的模样,元城心满意足。
“对了,孩子,前日与你说的事考虑得如何了?”
“前日?爹说的可是让我住回府上的事儿?”画扇垂头,默默扯出了个笑脸。该来的还是会来,躲也躲不掉。
“是啊。”元城一脸慈祥,“爹不光想让你住回家里,还想认认真真地办场仪式,把你给认回来,让这京城里大大小小的名流都知道,你是我们赵家的大小姐。”
“不要啊……”这样的想法可真把画扇给吓着了。她实在无法想象要自己承受这样的注目是一种什么的样的感觉,光是想想那个场面便无措了。“若爹执意要办这样的宴席,那女儿还是不回来比较好。”
“行行行!你既是不愿意张扬那爹自然也不会勉强。”对于画扇的低调怕怯,元城自是能理解。可无论如何,他还是希望这个懂事贴心的孩子留在自己身边。“若是不办宴席,你可愿意回来府上住?”
这个问题在画扇的耳中无异于“你可愿意放弃天空,来这精美的笼子里做一只漂亮的金丝雀儿?”
怎会愿意呢?
可女子攥紧了裙边儿,竟生生念出“愿意”二字。
“真的?这可太好了!”元城喜出望外,甚至激动地站了起来,“爹这就派人帮你去客栈收拾东西,今晚你就能住在家里了。”
“画扇还是自己去收拾吧,否则吓到别的住客就不好了。”话既已说出口,倒是轻松了些,也无可纠结了。“不过,画扇有个不情之请,爹可否答应呢?”
“但说无妨。”
“在女儿真正回到府上做赵家大小姐之前,爹能否带女儿去一个地方呢?”画扇的面上多少有些少女撒娇的神情。怕是过去这么多年里她都不曾料到吧,竟有一天这样的表情也会出现在自己的脸上。
“你说的地方是?”元城神思略动,记忆中某一片令人沉迷的景色忽又浮现在眼前。
“我想,爹定能理解女儿的用意吧。”画扇的手指轻缠着长发,笑意盈盈,“爹可否带女儿去一次流亭?”
元城不语,却把面前的瘦小女子轻轻拥入怀中。这么多年过去了,素颀,今日你的元城哥哥终于又能回去瞧一眼了。这一次,我会带上我们的孩子,让她也看一看,那个载满我们回忆的小镇究竟有多美丽。
伏在元城肩上的画扇也终是偷偷舒了口气。就当是金丝雀儿进笼子前的最后一次展翅罢。去一趟流亭,来回少说也需要大半个月。不知这半个月的时间,留给他可算是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