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杜府辅厅。
杜寅君安静地翻阅着手中的账本,心想着,终于能安心几日了。自己的管家业已从京城归来,即便常秋那孩子还不见人影儿,可至少米行和家中的事务不再只有自己一个人操持了。旧年里,也曾是大事小事皆自己一肩扛了,可从未觉着力不从心,那时仿佛总有使不完的力气。想到这儿,寅君不免垂头苦笑了下,莫不是这就老了?于是竟连做个决定也希望有人可以帮衬着了?
想起那决定,不知为何,总觉得心犹不安。虽说停了海道的盐运之后,算是藏起了锋芒,隐匿了线索,一时半刻也不会被抓到错处,可常秋那凌乱的“按兵不动”四字便笺却使自己思量了许久。究竟是他想得不够还是自己想得太多?倘若矫枉过正岂不弄巧成拙?
“老爷,想什么呢?”不觉间管家柳叔已将自己夜饮的参汤端至身侧。
“是承英啊。哈哈。”看见自己多年的老伙伴,寅君自是放松的,“下午光忙着给你接风洗尘,也没机会听你说说这一路的趣事,这会儿我可有耳福啊?”
“老爷说笑了。”虽说老爷几乎已经把自己看作了亲兄弟,可在基本的礼数和平常的态度上,柳管家从不曾怠慢。他人给你脸面,绝不是让你顺着杆子往上爬的意思。“这一路再平常不过。这些年来几番往返京城,再美的风景也都熟稔于心,念不出新意了。倒是回到城中以后,却耳闻了一些和家里有关的新鲜事儿。”
“哦?承英所说的是?”
“这事儿老爷想必是知晓的。”柳管家的眉眼中绽开了笑容,“说起来,我们家这位小姐可真是不拘一格啊。”
“哈哈哈哈,你说的可是瑾夏和齐知府家那位公子?”两人共度庙会一事在府中早已沸沸扬扬,可寅君倒是爽朗得很,“瑾夏那丫头打小便是这没遮没拦的性子,我管不了她,也不愿管她,她愿怎样便怎样吧。不过呢,我也相信她的眼光,我杜寅君的女儿可聪明着呢。”
柳管家只是在一旁陪笑。怕是只有在自己身边,老爷才会拿出这般“轻狂”之态吧。
夜色在灯烛摇曳中渐渐深了。
不久之后,一个小厮来到厅门外,轻轻敲了敲门,叫出了柳管家,然后两人一同消失于夜幕之中。寅君自顾自安静地翻阅着手头厚厚的账本,却丝毫未曾料到,柳管家这一去,竟是一场风起云涌大戏的悄然开幕。
两柱香后,柳管家回到厅内,面色有些冷意,亦未曾开口,只是静静地立着。他反复思量着这事儿的前因后果,想着究竟要如何告诉老爷才是。
寅君本是垂头阅读,他知觉柳管家已回到厅中,却未闻之开口,想当然地以为是没有值得知会自己的大事。直到半刻后抬眼看见他蹙眉紧绷的表情,心忽一凉,才隐隐地察觉到似有些不妙了。
“承英,发生什么事了?”寅君的声气里仿佛缠绕着一分微颤。他放下了手中的账本,明亮的眼直视着柳管家微微闪躲的神色。
“老爷,原本不是什么大事,可在现在这个时局之下,承英却不得不把它当成一件要事来思量。”柳管家不顾寅君急切的眼神,却又顿了半刻,才缓缓开口道,“方才城东的伙计来报,许七不见了。”
许七是杜记的老伙计,多年来一直在城东仓负责货物的装运,沉稳可靠,鲜有差错,深得寅君和柳管家的信任。竟是城东……听闻这二字,寅君心头一紧,沉着脸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是今日午后的事。据前来报告的小六说,白日里原是一切如常,谁也没有发现许七是何时离开的米仓,也没有人曾听到过他的半句交代。初时以为出门净手去了,结果一个时辰还不见人影之后,大家才意识到事有蹊跷,于是掌柜的派了人去街上和他家中打听情况,这才发现这人竟似蒸发了般消失不见了。”
“然后就报上来了?”寅君心中似怀有一线期待,希望这事儿与自己所担心的并无关联,最好只是许七在路上恰好遇上许久不见的老友,你来我往间酒过三巡,在别处躺倒了而已。
“非也。大家原是准备再找找的,也未想着立马便报到府上来。”柳管家的声音越来越慢,越来越沉,“可是日落之后,许家娘子却在院中发现一张用细线捆住的字条,想也便是有人偷偷从院墙外丢进来的。这才明白,竟是被人绑走了,所以匆忙报了过来。”
“竟是绑架?这可真奇了。”寅君对这一出显然是摸不着头脑,“被绑走了报官便是,为何只单单报来府上?”
“为的这字条上的内容。”说着柳管家从衣襟中拿出一张已经压平的纸,恭恭敬敬地递至寅君面前。
纸上是四句小词和一列大字,笔迹凌乱,但显然是故意为之:
背朝黄土
前途未卜
舟作盛皿
浪为来路
杜寅君,七日后见。
这分明是赤裸裸的挑衅。方才柳管家接到纸条时,便一眼看出那藏尾的“盐路”二字,立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深知事态严重,才思前想后着如何告诉老爷才更合适些。递过纸条后,他躬身靠近了寅君的椅,生怕老爷一时受惊,身子承受不起。
可真到了危急关头,杜寅君终是有超乎常人的定力。他拿着纸条的手虽微微颤着,可目光却炯然有神。面无表情地沉默了许久之后,寅君的眉眼中忽绽出了信心满满的气力。他抬眼望向跟着自己经风闯雨多年的老伙伴,嘴角轻扬道:“好一个声东击西之计。可是承英啊,我却又想起曾经的那些岁月了。”
硝烟渐起,退路已断,不若披挂上阵,杀他个血雨腥风,才算英雄好汉。老夫聊发少年狂,成王败寇,生死一念间。
夜渐沉。
柳管家收拾了杯盏,信步离开厅堂。寅君正欲站起松松筋骨,却看见一个娇俏的身影雀跃着蹦了进来,直扑自己怀中,紧跟着便是一声柔柔的长唤;“爹……”
“呵呵,都这么大了还如此撒娇。”话虽如此,可寅君却很享受女儿对自己的依赖。无论外事多么辛苦艰难,只要看到瑾夏灿烂的笑颜,自己总会格外心安。他轻抚着瑾夏有些散乱的发髻,却忽觉有个凉凉的东西冰到了手,移开掌心一瞧,竟是支粉玉簪。“这簪子可是庙会上买来的?”
“是啊,这是齐洛生送的。”怀里的人儿说得理所当然,似未觉任何不妥。
瑾夏银铃般的声音如水滴般在滴落在寅君的心头。齐洛生,知府齐中致之子,样貌堂堂,为人正直,更重要的是,他对瑾夏的倾心所有人都看在眼中。倘若能得到他的支持,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瑾夏,你觉得齐洛生可好?”
俏丽的少女一脸怀疑地抬起头,嘟着嘴皱着眉憋了半日,方憋出一个“好”字。
寅君却开怀地笑了起来:“不若爹帮你去求亲,让你嫁与他,如何?”
“爹,你说什么呢……”瑾夏红透了脸垂下了脑袋,显然有些不知所措。她心里确实有洛生,也倾慕这男子的英俊爽朗,可嫁人在瑾夏眼中仿佛是件很遥远的事。她习惯了在爹娘和哥哥面前无遮无拦地撒娇逗趣,一点儿也没法想象自己为人妻会是如何的境况。她待洛生如挚友,彼此无所顾忌,相谈甚欢,不必似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般扭捏作态,瑾夏自是享受这般交流。可如今,爹忽然提起什么嫁不嫁的,仿佛捅破了那层窗户纸,让一切都似不同于初时了。
“若能把你嫁与齐洛生,爹也放得下心了。这城中能安得住你这丫头的人还真是不多啊。”寅君笑得开怀,一个时辰前那件事带来的不快和忧愁仿佛已散至九霄云外。
瑾夏仰起头看着父亲欢愉的笑颜,不知为何,却仿佛瞧出了几分忧伤,她感到父亲搂着自己的手亦微微颤着。瑾夏忽然意识到,这么多年来,自己竟从未察觉父亲正渐渐老去。
也许,是时候该学着去做一个大人了。自己虽老调侃哥哥不成器,可他早已开始代替父亲四处奔波,掌管家业,言谈举止也都沉稳,令人信服。倒是自己,总是个任性模样,仗着爹娘的宠溺,好坏全由着自己的性子来。终有一天,自己将离开家,去另一个府上装模作样地或笑或温婉,若再耍泼,岂不丢了自家的脸?
既是躲不掉,不若安心接受也好。
只是洛生,你的府上可有三色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