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起疑(上)

三日后,天津卫。

几日以来的头痛终于是好些了。画扇揉了揉眉角,长舒一口气。回想那夜,也不知是怎么了,只记得自己原是喝酒压惊,可不知怎么就坐起来奏了个曲,再然后,便什么也不知觉了。可迷迷糊糊地一觉醒来,却发现头疼得厉害,眼睛也肿得像个桃儿。还好这几日没遇上什么麻烦,只需不言不语地踩着步子,终于也算是熬过来了。

可是,总隐隐觉着,在那场半梦半醒间,似乎有些本应刻骨铭心的体会,可自己却这么轻轻易易便遗忘了。那些不时闪过脑海的片段,影影绰绰,如光似影,究竟是梦境还是真实呢?

必是梦了。画扇扯了扯嘴角,垂头苦笑。若是真的,不光是自己疯了,他一定也是疯了。想着便转首侧目,才抬起头,却发现身旁那双有神的眼正温柔地瞧着自己。

“姑娘可需歇息?不出几日咱们便可到达京城,所以也不用急于这一时半刻地赶路。”

“不了。”画扇迅速转回头来,平视着前方,语气平淡而利落,“这一路已耽搁了不少时日,既然前路无多,不若快些赶路,不要耽误了公子的正事才是。”

常秋未接话,只是暗自疑着,这究竟是怎么了。自端阳夜后,画扇便又换上了这副如初见时般冷冰冰的脸孔,言谈举止也是淡漠之至。若说前两日还是因为宿醉后的头疼而懒于言辞,这两日却真难以理解了。莫不是那日惊扰了她?可瞧这情形,分明是半分也不记得了呀。

常秋自诩为风月场上的老手,这些年来,上自仪态优雅的大家闺秀,下至风情万种的风尘娇妾,自己见过的女子也算是数不胜数。见多了,对那些真情假意或是故作姿态,自可一眼识穿。那一夜,画扇的情真意切自己是明明白白地看在眼中,莫说酒后吐真言,便是完全清醒着,凭这姑娘的经历也扮不出此般似水柔情。她靠着冷若冰霜的神态在那风月之所保全自己,就算见再多学再多亦只是舞台上装扮出来的假象。那一夜,那眸中的神采和泪光绝不是假作真意,否则自己也不可能就这般轻易醉了进去。

即便是醉着,却仍深深记得那曲韵触人的琴音,那流光泛彩的眼眸,那含着清泪的微笑,那安眠沉睡的面庞。也许你什么都不曾记得,可自己说过便是暗暗许下了承诺:愿就这般守护你,安然于天地,纵然从前半世漂泊。

念及至此,常秋又转头望着画扇,可是目光中的人儿却全无表情,只是绷着面目不停歇地向前迈着。常秋有些沮丧。那一夜那一刻,彼此仿佛是用尽了气力去触碰去感受去相拥,可怎么此刻想来却好似一片虚无?

抑或是自己矫枉过正了?那日若不曾把安睡的女子放回树下,若就让她在自己的怀中醒来,是不是一切便不言自明,时至今日亦两情相悦了?

杜常秋,没想到你这风流公子竟也有失策之时。这个跟头,是结结实实地栽下了。

这虽是个小城,可由于地处险要,自也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但不知为何,街上的路人行客却大都带着紧张或是行色匆匆的面色,丝毫不见其他城中的昂首阔步,欢笑言谈。

这样的景象多少引起了画扇的好奇。她打开了客栈房里沿街的窗,安静地立着,看着窗下经过的人群,观察着那些不安定的姿态,嗅着空气中随轻尘扬起的压抑气息。时空紧绷着,似乎有些一触即发的味道。

果不其然,才没过多久,楼下便响起了嘈杂的争执声。听起来不过是一辆装着货物板车不小心撞上了一个步履较慢的人,可两人渐渐就吵成了斗鸡的模样,惹来了里外几圈人的围观,可许久,却没有一个围观者站出来劝一句架。

“撞了人你还有理了!”被撞的人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模样,“老子爱怎么走就怎么走,这路难道还是你开的不成?老子还要交买路钱给你不成?”

“你是聋了还是傻了?没听见我在后头吼了几声‘要赶路,让一让’么?这路这么窄,你还往当中一站,要不是老子拽得早,被这车货压死了也没人赔你命!”撞人的板车主儿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这会儿还好意思叫嚷着说是我的错?路都不会走,瘸子投胎的吧。”

“说什么呢你!”听到此言,被撞的人怒从心上起,一把拽起板车主儿的前襟,作势便要开斗。

“想打架呀?奉陪到底!”

围观的人纷纷作鸟兽散,生怕两个莽夫真打起来殃及池鱼,莫名把自己给搭进去。

画扇轻轻冷笑了声。早知人不过如此,只是不曾想到今日竟可以看得如此透彻。这可真是个好地方。

人群散了,戏看够了,该歇息了。画扇伸出手拉着窗棂,刚想关上窗坐回屋内,一抬眼却瞧见客栈里走出了一个人影,而人群中立马出现了另一人随之前行。两人步伐很快,在渐渐四散的人潮中很是显眼,而走在前的那人面目上分明有几分忧虑。这显然不是偶遇熟人或是走亲访友的步态吧。

画扇一疑,那不是杜公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