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傲起初还没明白他的意思,后见顾轻舟姗姗来迟时,这才反应过来,生怕江絮脑子一抽,又像上次那样催着文员小妹记顾轻舟迟到的考勤,低声对他道:“哎,可别惹事儿啊。”
江絮心想我能惹什么事,上次要不是顾轻舟把他逼急了,他才不会和对方明争暗斗的,躲都躲不及。
不过说归说,顾轻舟虽然脾气不好,但挺好哄的,江絮但凡不故意惹他生气,基本上能风平浪静很久,就连今天三组的设计师不小心搞砸客单,也没见他处罚什么,只是打回来重做。
顾轻舟掐单掐的比老罗紧,加上公司员工散漫惯了,忽然紧凑起来,大部分人都很不适应,起码午休时间,江絮就听见不少人在暗地里抱怨他,就像上学的时候老师布置作业多了,也会引来成片的骂声。
江絮心想行业竞争本来就激烈,要是再散漫下去,只有被市场淘汰的份,公司业绩不能一直面临亏损状态,长期下去,迟早被总部勒令叫停,到时候要么大规模整改,要么集体失业,都不是好事。
再说了,不接单哪来的钱,没钱就只能喝西北风。
自从上次往顾轻舟办公室送了桶水,江絮基本上就承包了这个活,几个男同事搭手给休息室换水的时候,他坐在位置上伸了个懒腰,起身拎起一桶进了经理办公室。
彼时顾轻舟正在和人打电话,见他推门进来,顿了顿,而后不着痕迹把通话掐断,低头装作忙别的事,江絮三两下把水桶换上去,见他看也不看自己,懒洋洋搭着饮水机道:“啧,真没礼貌。”
这里除了顾轻舟没别人,说的是谁自然也不言而喻。
顾轻舟这辈子从没能在江絮嘴里听到任何好话,早就习惯了,闻言身形微顿,把钢笔盖子缓慢拧紧,看起来漫不经心的道:“我就是没礼貌,你能把我怎么样?”
江絮心想顾轻舟还是这么死硬不讨喜的性格,说一句谢谢会死啊,同时也觉得自己嘴欠,明知道这人小心眼,还总要上去逗两句,不是自找苦吃吗。
江絮单手插兜,靠着门道:“你是经理,我能把你怎么样,你不把我怎么样就烧了高香了。”
顾轻舟自己都没察觉到,他在江絮面前总是很幼稚:“下次我自己换水,不用你换。”
江絮指尖在饮水桶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性的声响,心想你这小身板扛什么水,偏头看着他道:“你要不要这么记仇,说你两句,至于吗。”
顾轻舟闻言,面无表情看了他一眼,一字一句认真道:“我要是不记仇,现在就不会在这里。”
他要是不记仇,现在就应该把江絮这个人连带着过去的一切都忘得干干净净,在a市的繁华圈舒舒服服过自己的日子,而不是多年后又回到海城这个小地方。
他要是不记仇,后半辈子,他们两个人就不会再有任何交集,因为只要顾轻舟不来找江絮,江絮也不会去找顾轻舟,他们只会在各自不知道的地方,静默过完自己的后半生。
这个假设如果成立,结局相当现实。
世界上所有事都喜欢讲缘分,可这种东西实在太过虚无缥缈,错过了,就真的是一辈子,他强求尚能攥住些什么,不强求就什么都没了。
相比于顾轻舟的极端,江絮的想法很现实,人这一生不该有太过浓烈的爱恨,再放不下也好,再不甘心也好,总要学会去看淡,因为生活的苟且不会因此而放过你半分。
但很显然,顾轻舟没能看淡,他钻进了死胡同,这么多年也没能走出来。
办公室内的气氛一时陷入了凝滞,江絮敏锐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无意识站直了身体,想说些什么,到底又没有说出口,犹豫一瞬,只能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性格使然,顾轻舟说不出任何软话,他只能望着江絮离开的背影,缓缓攥紧指尖,一个人静坐在偌大的办公室里,针锋相对的同时既折磨他人也折磨自己。
午休时间,众人都陆陆续续下楼吃饭了,江絮现在手头虽然比较宽裕,但也没有什么享受玩乐的心思,充其量把吃泡面改成吃外卖,却也还是让李思傲惊诧了一下。
李思傲问道:“你中彩票了?怎么不继续吃泡面了?”
江絮看了他一眼,半真半假的道:“我找到我失散多年的亲大爷了,他比我有钱。”
李思傲闻言当然是不信的,只觉得他又在说瞎话,跟他打完招呼,就去附近的餐馆继续吃盒饭了,江絮准备下楼拿外卖,下意识看了眼办公室紧闭的大门,心想好像从来没见顾轻舟出来吃过饭。
对方就像蜗牛一样,完全把办公室当壳了。
要说江絮有多没心没肺,也不至于,只是很多事情他不愿意去思考,大多数时间都是得过且过的,他慢悠悠晃到公司楼底下,满怀心事的坐在底下抽了几根烟,这才去前台拿了外卖,一共两份。
午休时间公司一般都没什么人,就连前台的招待人员都吃饭去了,江絮正犹豫着要不要给顾轻舟送一份外卖过去,谁曾想刚走到办公室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声。
确切的说,是一个女人单方面的争吵。
江絮心想总不会是客户闹事吧,不动声色把门开了一条虚缝,隐隐约约瞧见一个穿着精致西装套裙,保养得宜的中年女子正和顾轻舟争执着什么,因为过于气愤,风韵犹存的脸都有些涨红:“我再问你一遍,你跟不跟我回去?!”
江絮从没见过顾轻舟这幅模样,冷得拒人于千里之外,眼中的讥讽比对着自己的时候还要浓,却又弥漫着无声的死寂:“……我说过,到时候我就回去了。”
“到时候?到什么时候?你非要等到家产都被分光了才肯回去吗?!你非要我跪下来求你是不是?”女子不知是心痛钱还是心痛别的,用手帕捂着脸,哭的声泪俱下,又见顾轻舟无动于衷,恨铁不成钢的道:“我当初就不该把你生下来,掐死算了,生下来就是给我添堵造孽的!”
江絮闻言面上闪过一抹讶异,大抵没想到她是顾轻舟的母亲,毕竟二人现在剑拔弩张的气氛,看起来不像母子,更像仇人,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不可调解的事。
江絮握住门把手,忽而意识到自己对顾轻舟的事一无所知,不由得有了瞬间的沉默,等反应过来,正准备把门带上,里面却忽然响起啪的一声耳光脆响,惊得他外卖都差点掉地上。
“你有本事以后就别认我这个妈!”
顾母这一巴掌打的极用力,顾轻舟脸都偏向了一旁,他本就面色苍白,此时左脸无声浮起一个通红的巴掌印,头发也耷拉了下来,看起来狼狈不堪。
江絮有一句话说的对,顾轻舟就是不讨喜,连亲生母亲都厌恶的那种。
顾母指尖微微发颤,深深看了他一眼,而后转身开门,踩着高跟鞋风似的离去了,江絮及时闪身藏在了一旁的办公桌挡板后,这才没被她看见。
争吵过后,办公室就是死一般的沉寂,只能听见空调运转的声音,江絮茫然的眨了眨眼,还没缓过神来,慢半拍的隔着门缝去看顾轻舟的情况,却见他仍维持着刚才的姿势没动。
江絮知道顾轻舟心气高,最不愿意被别人看到狼狈的样子,脚步顿了顿,到底没走进去,只能隔着一扇门,透过半开的缝隙看他。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一分钟,也许两分钟,又或者只有几秒钟,顾轻舟终于动了动,他没有去管自己的伤,甚至都没有去碰一下红肿的脸颊,竭力挺直脊背,然后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低头把桌上不慎扫落的文件一张张收整起来,关上了虚掩的门。
江絮听到一声锁簧轻响,那是门被反锁的动静。
他从没有见过顾轻舟的母亲,也没有听顾轻舟提起过关于家庭的只言片语,自然也猜不到刚才发生了什么,江絮沉默一瞬,看了眼手上的外卖盒,只能坐回了位置上,大脑思维控制不住的开始发散。
打了一耳光,应该没事吧?
江絮想起自己小时候被老妈用晒衣棍撵着打了半条街也没事,回去该吃吃该喝喝,好的不得了。
一整个下午,顾轻舟都没有走出办公室,那扇门紧闭着,隐隐与外间隔绝开来,游离在人群和喧嚣之外,樊佳佳想往里面送文件,都被江絮截了下来。
江絮半真半假的吓唬她:“顾经理今天心情不好,你现在进去肯定被骂,放那儿吧,下班我帮你送进去签字。”
樊佳佳一个实习期菜鸟,闻言深信不疑,加上平时挺怵顾轻舟冷冰冰的样子,当即乖乖把文件交给了江絮,还连道了好几声谢。
李思傲盯着电脑,嘁了一声,头也不回的道:“你有那么好心?”
江絮看了眼办公室的门,没理他。
临近下班,众人都陆陆续续的离开了,几盏大灯都被关了,办公室瞬间陷入黑暗,只能透过落地窗看见外间高楼大厦依次亮起的霓虹灯,有一种喧嚣未至的落寞感。
江絮想走,又没有走,他把外套搭在肩上,几经犹豫,走到办公室门口敲了敲门,对着里面道:“哎,该走了,等会儿大厦都熄灯了。”
他的声音隔着一扇门传进来,带了那么些不真切,顾轻舟闻言回神,不自觉抬手摸了摸仍刺痛发肿的左脸,又看了眼外间擦黑天色,心想过了一整天,印子应该是消了的。
他从椅子上起身,却又因为坐的太久而双腿发麻,又跌了回去,顾轻舟闭了闭眼,缓了一两秒才重新起身,刚刚拉开门,就见江絮正探头探脑的扒着玻璃窗往里面看。
顾轻舟脚步微顿:“你干什么?”
江絮见他出来,习惯性站直身体,目光不着痕迹在顾轻舟左脸扫过,而后者察觉到他的视线,像被针扎了似的,很快偏头避开,头也不回的率先往外走去,平静的语调下有刻意隐藏的慌乱:“今天不用你送。”
江絮心想顾轻舟他妈下手可真够狠的,这巴掌印没两天可消不下来,他迈步跟上顾轻舟,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嘻嘻哈哈道:“昨天都送了,今天为什么不送。”
顾轻舟没说话,只是快步往外走去,不想让任何人看到自己此刻的狼狈样子,江絮见状三两步跟上他,攥住他的手腕,一把将人扯了回来,没水平的安慰道:“啧,跑什么,不就是被打了一巴掌吗,我小时候还不是被我妈扇过。”
顾轻舟奋力挣扎着,却被江絮抵在墙上挣脱不得,闻言面色白了白,他见江絮一直盯着自己的脸看,控制不住的闭眼偏头,遮住眸底那飞速闪过的一抹难堪,紧抿着唇,说不出话来。
江絮何曾见过他这么狼狈的模样,攥住他的手不自觉松了松,视线不自觉落在顾轻舟红肿的侧脸上,大抵是因为对方皮肤白皙,看起来有些触目惊心,犹豫着,伸手碰了碰。
“哎……”
江絮看着他,低声问道,“还疼不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