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轻舟性格算不上好,甚至隐隐有些偏执,少有人受得了,只是相较旁人,他惯于把那些尖刺全都藏在内里,不熟悉的人看见他,只会觉得冷冰冰。
作为高中相处将近三年的同桌,江絮就相对不幸的、亲身见识并领教过顾轻舟所有的臭脾气,于是现在想起来,愈发觉得自己处境堪忧。
二人脾气性格某种程度上都有些相似,做兄弟朋友大概都是不错的选择,当初江絮是满腔热情想和顾轻舟做兄弟,真心诚意的那种,但他万万没想到对方是个基……
说句别人不信的大实话,当年是顾轻舟先追的江絮,他性格又冷又倔,很难想象也会有低声下气去追别人的一天,以至于江絮都觉得他在开玩笑,加上年少混账,当初没少把人耍得团团转。
喜欢男人,这种事对当初的江絮来说,太过于遥不可及。
顾轻舟兀自开车,并不看他,江絮就显得无所事事起来,他看了看自己手机碎成稀巴烂的屏幕,到底没舍得点下去刷刷游戏什么的,捏了捏鼻尖,没话找话:“那个,你这些年混的不错啊。”
顾轻舟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哦,是吗。”
当然是,必须是,绝对是,江絮刚想吹一波彩虹屁缓和缓和关系,然而话还没出口,只听对方道:“一般吧,其实混的是好是坏都不要紧,比你强就行了。”
后面几个字,很是意味深长。顾轻舟说完,漫不经心的扫了江絮一眼,目光让人坐立难安,偏面上带着笑,让人分不清是随口调侃还是故意奚落。
江絮:“……”
顾轻舟舌头一如既往的毒,像在鹤顶红里泡了七七四十九天,毒得人穿心烂肺。
后半段路,江絮识趣闭嘴了,他不喜欢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懒散靠着车窗,眼底映出外间飞速倒退的景物,只是手上仍闲不住,咔咔的掰着打火机,很有再抽根烟的架势。
顾轻舟直视前方道路:“我劝你不要抽。”
江絮原本没这个想法,闻言还非抽不可,当着他的面叼烟点火,明晃晃的挑衅,末了扬眉反问道:“我就抽了你打算怎么着?”
顾轻舟面不改色:“抽了你就自己从高架桥上走下去。”
江絮立刻灭烟。
他忘了,自己现在坐顾轻舟车上呢,被撵下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老罗这次请客相当阔绰,地点设在五星酒店,两个大包厢并在一起,一边坐办公室的同事,一边坐亲戚朋友,顾轻舟和江絮到的有些晚,二人抵达时,满桌就差他们俩了。
老罗大抵没想到他们会一起来,见状还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连忙起身招呼他们:“顾经理,来来来,快坐,小江,你也坐。”
顾轻舟客套几句,在老罗左边落座,江絮自然不可能挨着他,飞快绕一圈坐到了老罗右边,身旁刚好是李思傲。
李思傲看见他还颇为惊奇:“哟,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江絮扫了他一眼:“白吃饭,又不用自己付账,为什么不来。”
李思傲啧啧两声,掩不住满脸八卦:“你怎么和顾经理一起来了,兄弟,不是我说,你攀高枝的速度也忒快了。”
江絮闻言搁下筷子,反问道:“你什么时候瞎的?”
顾轻舟是高枝吗,那分明是根狼牙棒,攀上去不扎死都算自己命大。
李思傲不乐意了,给了他一拐子:“嘿,你怎么骂人呢!”
老罗见他们在这儿窃窃私语,领导病发作,敲了敲桌子:“你俩,在那儿嘀嘀咕咕说什么呢,也说给我们大家热闹热闹。”
江絮咳了一声:“没说什么,谈客户资料呢。”
“你啊你,又在耍滑头,”老罗说着拍了拍江絮的肩膀,对顾轻舟介绍道:“这个小江啊,是最勤快的,虽然来公司没几年,但业绩一直靠前,顾经理可以好好培养培养。”
顾轻舟闻言喝了口水,听不出情绪的道:“是吗。”
老罗酒意上头,隔空点了点江絮:“人是懒了点,平常上班总爱打游戏,再要不就是偷溜,不过年轻人嘛,难免有些心浮气躁,多历练几年就好了。”
老罗每说一句,江絮眼皮子就猛跳一下,他本来小尾巴就多,这他娘的不是上赶着递把柄给顾轻舟吗。只有旁人不明所以,都带着艳羡的目光看他,认为老罗这是在新领导面前给江絮铺路呢。
顾轻舟说:“您放心,我肯定会好好培养他的。”
席间酒过三巡,老罗有些喝高了,这个年过半百的中年先生仿佛终于意识到自己忙忙碌碌的工作节奏将在今晚宣告结束,余生会和别的老人没什么两样,待在家种种花养养草,蹉跎尽最后的时光,踉踉跄跄站起身,拉着人挨个敬酒。
顾轻舟没喝,客气拒绝了:“不好意思,我等会儿要开车,不能喝酒。”
老罗喝的脸红脖子粗,闻言也没为难,端着酒转而看向身旁的江絮,大着舌头道:“来,小江,你……你也干一杯!”
江絮晚上回去还得赶图,哪里敢喝,伸手推拒道:“不不不,我喝不了。”
老罗瞪眼:“怎么,你也要开车?”
江絮:“……我没车。”
他就一辆小自行,今天早上还被顾轻舟的大宝马撞烂了,想起来都心酸。
老罗闻言笑的直接跌回椅子,旁边的人也在笑,顾轻舟冷眼看着,端起面前的饮料喝了一口——他大抵觉得江絮变了很多。
他们上高中的那个地方,当时环境太过混乱,街头小混混扎堆,出门打个酱油都有被收保护费的风险,邻近周边的几个高校,最不能惹的那几个校霸之中就有江絮,他整天烟不离手,行事张扬,穿着海城高中的蓝白校服外套四处打架,是人人避之不及的祸害。
现在的江絮,内里的棱角似乎被磨平了,不过不要紧,无论他怎么变,变成什么模样,在顾轻舟看来都还是跟以前一样不要脸。
酒会快散的时候,老罗已经喝趴了,被老婆和亲戚架着扶上的车,江絮查了查地图,发现这个点已经没什么公交了,从这儿打出租回去起码五十往上走,两相权衡之下,还是打算怎么来的怎么回。
外间夜色暗沉,晚高峰的喧嚣过后便是寂静,江絮头发被风吹得扬起,眼中倒映着对面大厦的霓虹灯光,将里面暗藏的桀骜都抚平了几分,他搭着顾轻舟的车门道:“顾经理,介意搭个顺风车吗?”
顾轻舟闻言,看了眼江絮,他按捺住把对方的手用门夹成大猪蹄子的恶劣想法,笑了笑,欣然同意:“……当然可以。”
江絮心想,顾轻舟变善良了很多呢。
上车后,顾轻舟问道:“还住以前的地方吗?”
江絮报出新地址:“以前那个胡同早拆了,我在公司附近租了个小单间,上班也方便。”
顾轻舟没说话,打开导航跟着提示走,江絮道:“你怎么还是不认路啊。”
顾轻舟不是海城本地人,高一下学期才转过去的,当时安排位置,老师让他顺着往后坐,好死不死跟江絮同桌。第一天怎么过的顾轻舟已经记不清楚了,他只记得自己全程认真听课,旁边那个奇葩把校服蒙在脑袋上睡了一上午加一下午加整个晚自习,比懒羊羊还牛逼。
多年前的海城不是现在这个样子,胡同弄堂交错纵横,路牌也掉了色,白天都容易迷路,更何况晚上,彼时顾轻舟刚刚同母亲搬到这个城市,路也没记熟,下晚自习后乘着夜色回家,又没有赶上末班公交,稀里糊涂就走错了。
初到一个陌生城市,他心里满满都是抗拒,捏着地址条,既没有问路,也没有给家里人打电话,坐在路边公交长椅上,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那年的雨水依旧很多,晚上下起了雨,偏偏公交站寒酸的很,连个遮雨棚都没有,顾轻舟只能起身去后面的修车店门前避雨。他看了眼手机,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上面却空荡荡没有一条消息或者未接来电,叛逆期的情绪忽然发作,使他怎么都拉不下脸打个电话回去。
整条街都已经打烊了,修车厂也开始落闸门,里面走出来几个打耳钉染头发的小混混,嘻嘻哈哈说着话,三句话不离祖宗十八代,其中有个染红毛的混混看见顾轻舟,视线在他身上的校服扫了眼,然后捣了捣一个黑发少年:“哎呦,江絮,是不是你们学校的,小弟弟大半夜不回家想泡MM啊?”
被称作江絮的少年闻言看了过来,顾轻舟抬眼,恰好与他视线对上。
在一堆吊儿郎当的混混里,江絮是唯一一个黑头发,他左耳朵上有一个银色十字架耳钉,穿黑色工装背心,脸上有几道机油印子,但不碍那股子帅气,他原本正要点烟,闻言又熄了火,眯着眼饶有兴趣的上下打量着顾轻舟,半晌后乐道:“哟,还真是我同学,看着有点眼熟……不会是我新同桌吧。”
顾轻舟今天压根就没看清自己同桌的脸,加上性格偏孤僻,淡淡阖目,没搭腔。
江絮说:“得,还真是我同桌,大半夜的不回家,明天该不会要翘课吧,翘课可不好。”
周围人哄堂大笑,有个红毛男生道:“艹,你个渣渣还劝别人,少误人子弟了!散散散,老子明天还得上班。”
江絮带上头盔,从修车厂骑了辆摩托走了,于是街道又重新陷入寂静,顾轻舟拿出手机,看两眼又关上,看两眼又关上,耳畔摩托车的轰鸣声已经远了,偏偏又清晰起来。
他抬眼,看见刚才那个乱认同桌的人骑着摩托停在不远处,对方一脚踩地保持平衡,昏黄的路灯将头盔上星星点点的雨水照得发亮,然后摘下头盔,提高声音道:“哎,住哪儿,我送你回家。”
下雨有点冷,江絮在外面套上了校服,左袖子用水笔画了半边翅膀,经过水洗有些模糊褪色,顾轻舟这才相信,他就是比懒羊羊还牛逼的那位睡神。
顾轻舟胆子大,也不害怕,闻言直接走过去坐到摩托车后座,把地址条给了江絮。
江絮看了眼:“呵,够偏的。”
一面发动车子,一面回头看了他一眼:“胆子挺肥的,不怕老子把你拖去卖了。”
顾轻舟眯了眯眼,面无表情盯着他后脑,又听江絮吐槽道:“卖了也没人要,又没胸又没屁股。”
思绪归拢,车辆在雨夜中疾驰,横跨的不仅是道路,还有几年缺席的空白时光,顾轻舟一路上很是沉默,等停在江絮家对面的路口上,才出声道:“下车。”
江絮说:“谢谢。”
他拉开车门,已经起身一半,不知想起什么,又坐了回来,摸了摸鼻尖,犹豫问道:“那个,你还恨我吗?”
顾轻舟看了他一眼,大抵觉得这个问题相当无耻不要脸,敷衍道:“不恨。”
江絮没动:“你回答的这么快,我听着有点像假话。”
顾轻舟:“……”
顾轻舟被他气笑了,拉了拉领带:“你放心,我不是以前那个记仇的个性了,这么多年,大家都应该成熟点,嗯?”
江絮半信半疑:“那你真不恨我了?”
顾轻舟这回顿了顿,故意沉默几秒才道:“嗯,不恨了。”
江絮相信了,他松口气,下车关门叮嘱道:“早点回吧。”
顾轻舟隔着一道车窗,见他往家里走去,背影逐渐隐没在黑暗中,百无聊赖的拍了拍方向盘,片刻后,面无表情从唇间溢出一声低不可闻的嗤笑。
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