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厨娘子许多,而?关明溪是其中佼佼者。
“娘子，外头好生热闹！光是敲锣打鼓的?便走了一整条街，咱们也去瞧瞧。”巧儿欢天喜地从门外进来,人还没到话先到了。
关明溪看了一眼锅里熬的牛骨汤,无奈道：“应该是谁家娶亲。”
“我瞧着也是。”巧儿伸手放在下巴上,“娘子今后成婚也会?如此？”
“没影的?事谁说得准？”
“昨日明桥街的?媒人不是上门来过,说要给您做媒,是哪家的?郎君？”
关明溪险些一口老血呕出来：“哪壶不开提哪壶？那媒人要我嫁给一个四十岁老员外做妾！”
关明溪是家中老年得女,生下来身子骨弱，差点儿在冬日里咽了气。
吴家夫妇送去寺庙里住了一月，央着主持还赐了个姓名。
后来关明溪争口气活了下来,京中便有传言说这吴家的?二娘是捡来的孩子。
可偏偏关明溪随了爹爹，一手好菜做得出神入化，七八岁便搭着小杌子攀上灶台。
巧儿在这些在脑子里转了转,怒道：“那媒人家中要是有女儿,我倒是得问问愿不愿意。”
接着又从袖口拿出来一张薄薄的?纸：“娘子，我方才出去，穿着宫服的?小太监给我的?。”
关明溪没看，问道：“哪个小太监给你写的?书信？”
家中祖传的?瑞和楼,宫里许多娘娘也好这一口，巧儿作为关明溪的?贴身侍女，自然和宫中的?许多小太监有过一面之缘。
“才不是,近年来京中繁华热闹，官家却无趣得很,便想了个比试。夺得头魁者重重有赏。”
“什么比试？”
“厨艺比试，只要十八岁以下的?厨娘子。”
关明溪冷笑一声：“十八？厨娘？这恐怕不是比试，是选妃来的。”
她这么一说,巧儿手下一僵，试图用银钱打动关明溪：“娘子，那小太监还说了，赏赐如流水，就像刚刚娶亲那队人这么多。”
关明溪撇了撇嘴：“当真？”
“比珍珠还真。”
“你去打听打听，别家的?厨娘子有没有收到这比试的?消息。”
“好嘞。”巧儿一溜烟跑得飞快。
牛骨汤四处飘香，汤汁白软，肉质酥烂，巧儿闻着味儿赶回?来，上气不接下气道：“娘子，京中只要是适龄的?厨娘都接到了这比试的?相邀，个个摩拳擦掌想要一较高低。”
“那你有没有问问，这里头是什么门道？”
“啊？”
关明溪觑她一眼：“罢了。何时比试，有何要求。”
“六月十六，一早入宫。一人现场做一道菜，给官家还有众位娘娘品尝，最终决出胜者。”
“今日才五月三十。”关明溪掰着手指头数了数。
巧儿一脸茫然：“那些厨娘都说时日太紧，来不及准备。”
“准备什么，宫中应有尽有，把人带进去便好了。”
六月十六，关明溪穿着新作的?碧色衣裙，腰间束着?桃色的腰带，脚下亦是同色的绣鞋。
乍一看同一般姑娘无二，举手投足间却能瞧见关明溪袖口银线有鹤，美轮美奂非常人比拟。
巧儿以帮厨的?身份站在关明溪身侧，正站在鑫诚门前排队入宫。
列队厨娘个个都年轻貌美，三寸金莲藏着襦裙之下，步步生花。
巧儿轻声道：“娘子，我数了一数，估摸着有九十几位厨娘。”
“这么多？”
“要是不限年龄，只怕是多如牛毛。”
谁都想在宫中分一杯羹，出错也没罚，赢了比试还能在官家面前露脸，稳赚不赔的?买卖。
引路大监脸上没什么喜色，将?这些厨娘分为了十部分，一板一眼道：“其实今日，你们最重要的?任务是，做出一道让善王吃得好的菜。”
“善王”二字一出，胆小的厨娘已经瑟瑟发抖，脸唇发白。
有厨娘大着胆子问道：“善王不是驻扎在关外，何时回的?京？”
大监在官家面前伺候惯了，也不必向谁谄媚，这时吊着?一双细眼，面无表情道：“王爷的事，也是你们能问的？”
再没人敢说话。
就像是在砧板上任人宰杀的?鱼肉，众女不禁纷纷有些后悔。
善王是当今官家七子，乃皇后所出嫡子，喜文也好武，年十六便上了战场再没回来过，一直驻守在边关。
京中人们一来敬他，二来怕他。
听说善王孤身入敌方营帐，将?敌方将领的?头颅割了下来。
王爷嗜血，生人勿近。
关明溪和巧儿对视一眼，巧儿没来由地将身子缩了一缩：“娘子！我不知道这些。”
大监唤了小太监来，将?众人引到一处开阔地界，关明溪仔细看了看，也看不出来这到底是前朝还是后宫。
横竖都是十排，共有一百位厨娘。
每人面前有一个火夫，一口大锅，左边便是食材，放眼望去琳琅满目。
大监开口道：“食材随意领用，两个时辰做好一道菜，煎炒炸焖样样都可。”
话毕，方才还矜持着?的?厨娘纷纷争先恐后去拿菜，这会?儿也顾不上什么善王，做出一道好菜才是最要紧之事。
关明溪望了望檐下放着的?数十把雕花红木椅，正中是……
嗯，龙椅。
想来官家稍后会带着娘娘们前来观赏，说不定还有善王。
巧儿在耳边急道：“娘子！没了没了！”
“什么没了？”
“菜都快没了。”巧儿带着?哭腔，眼神朝大监望去。
大监依旧皮肉不笑，冷冷道：“食材拿完即止，不再增添。”
这话一出，那些抢菜的厨娘更加红了眼，帮厨手里也都拿得满满的?，鸡鸭鱼肉全都没了踪影。
关明溪看这鸡飞狗跳的样子，不禁皱了眉头。
待她去拿食材时，只剩下一个白白胖胖的?萝卜，头上还被撞了撞，一团乌青。
巧儿都不忍心?再看，吸了吸鼻子：“娘子，完了！”
关明溪还翻了翻，还好，有些胡椒、姜蒜，半根胡萝卜。
胡萝卜被人撅断了，所以只有半根。
关明溪都拿了起来，剩下的?几片菜叶也没落下。
“巧儿，去问问大监能不能借食材。”
“借？问谁借？”
“自然是那些厨娘。”关明溪神情清淡。
巧儿跑上前?去，在离大监一米的距离就被拦了下来：“我家娘子想朝其他厨娘借食材。”
大监鼻尖冷哼一声，没答话，侧过头去。
关明溪老远看见了，扯了头上玉簪一根银簪还有一对耳饰，想了想又把手上的?两只银镯子褪下来，一串石榴串子。
一股脑递给巧儿：“先去借一个鸡腿和一个鸭腿，要是没有鸡爪子也行。”
一炷香后，巧儿捧着一团鸡皮和一些肺脏还有两只鸭掌：“娘子……”
关明溪抿了抿唇，扶额道：“再去借一块牛肉，巴掌大小就行。顺一块不要的?骨头。”
一炷香后，巧儿捧着一块八分肥两分瘦的……
“粗盐和香油。”
“枸杞子、白菇。”
直到关明溪身上的?首饰全都被换光了，她才松了一口气。
要炖的?高汤已经在锅里小火熬着了。
巧儿愤愤道：“我这木簪不值钱，不然也换了去。”
“行了，我去切萝卜。”
萝卜削皮，切成片状。
“娘子，你要煮萝卜？”巧儿咂舌，“这东西哪里能和他们那什么东坡肉、酱猪手、黄瓜鱼相比？”
巧儿刚才转了好几圈，那些厨娘要做什么菜，她都看得一清二楚。
自家娘子已经在食材上就落了下风。
“不急，且看着?。”
时辰滴答滴答过去，官家带着?各宫有头有脸的娘娘都来了，而?一位身着墨色锦衣的?男子隔了一盏茶的功夫才到。
那些娘娘都屏住呼吸没敢大喘气。
男子眸如黑墨，其间看不清神色，手上骨节分明却有一道疤痕，还把玩着一把匕首，有厨娘见此没忍住惊呼一声。
这一声将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李衡辞皱着眉头，眼底带着凌厉的?杀意朝下巡了一圈。
那厨娘只觉腿上都软了半分，这会?儿撑着?面前灶台，才稳住了身子。
而?李衡辞并没有看她，这些厨娘都正值华貌，打?扮得光彩照人乃是常事，而?下头有一个穿着?碧色衣衫的女子，此时眉眼淡然，身上也无多余的?一个首饰。
李衡辞不由多看了两眼。
有小太监眼尖，便凑上来道：“善王，那厨娘名叫关明溪，本是夺魁的?热门人选。只可惜……”
李衡辞没理会?，小太监摸了摸鼻子继续道：“只可惜方才拿食材的?时候，她一时走神，只剩下个无用的萝卜。”
话间便有大监敲了钟，大声喊道：“还剩一刻。”
那些厨娘脸上纷纷扬起笑意，都在准备装盘。
关明溪作为京中有名的?厨娘，自然免不了被人比较一番，尤其是现在可以痛踩一脚的?时候。
好巧不巧，站在她前?头那位厨娘，和她一直不对付。
这会?儿便回?头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笑道：“关明溪，你今日便要败在我手里。”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你就是那个输在我手里七次的罗娘子？”
往常京中也会?举办厨艺的比试，关明溪只要去参加，便会赢。
罗娘子脸上挂不住，阴恻恻又道：“善王性子阴晴不定，我看你拿这萝卜要如何入他的?眼！”
一刻钟过得飞快，直到最后一支香要燃尽时，关明溪才将?萝卜倒入汤盅，嘴里倒数着：“二十、十九、十八……”
她将萝卜夹起来摆盘后，手上舀了一勺汤汁，恰好这时打钟的?太监往那头去了。
“时辰已到。”
这时便有小太监拿着木托要端菜，再没有留给厨娘一丁点儿机会。
有厨娘做的?菜还在锅中，也被阻止盛起来，眼看那厨娘咬着嘴眼泪就要掉下来，又被大监一声怒喝吓了回?去。
小太监看着?关明溪这白白的萝卜，看起来清汤寡水，连点油腥都没有，当即便黑了脸。
要知道，他端的什么菜上去，得了上头任何一位的?眼，说不定都能得到赏赐，这白萝卜他都怕被踹上一脚。
连带着对关明溪也没了好气：“这道菜可有名字？这位娘子是怎么入的宫，不会?就叫白水煮萝卜吧！”
“那便叫这个名儿。”关明溪噎了他一下，他瞪着眼睛敢怒不敢言，转头走了。
小太监终究没敢说什么“白水煮萝卜”，美化了一番，叫“白玉”。
这道菜端上去都没人要动筷，单单看了一眼便挪走了视线。
李衡辞在边关打仗时，不知怎么中了计，之后一直没有味觉，吃什么都是“糟糠”。
此番回京，官家也召集太医治了许久，纷纷束手无策。有人摸了摸脖子，提议让京中厨子来做菜。
官家便多想了一层，李衡辞一直还未娶妻，不如顺道寻个……
李衡辞吃下几道看起来精美的菜品，却依旧觉得无味。
他扬起下巴，有小太监会?意，拿了筷子夹起一块羊脊骨，他摇头，小太监又夹了一个八宝圆子，李衡辞依旧摇头。
小太监愣了愣，指了指“白玉”，李衡辞才微微点头。
小太监吓得心?惊肉跳，夹起一块薄如纸翼的?萝卜，轻轻放在李衡辞的?盘中。
李衡辞也没犹豫，直接入了口。
在他看来，酥烂的?肉和白水的?煮的萝卜并无不同……
唇齿间忽然有一股浓厚的?香气，香却不腻，萝卜清脆又爽口，即便是汤中浸过，依旧可口。
咸的，淡淡的?咸味。
李衡辞狠狠拧了眉心?，小太监直接软了膝盖，“噗通”一声跪了下去：“王爷饶命！这菜是清子端上来的。”
清子这会?儿也吓得跪在了地上，一时间万众瞩目。
李衡辞又夹起一块清蒸黄鱼，没有味道，依旧没有味道。
萝卜，咸的。
官家也注意到他的?神色，问道：“觉得不好？”
李衡辞越过众人，眼神落在关明溪身上，关明溪不惧，回?望。
“有意思。”他低低说了这样一句，让周遭之人都摸不着?头脑。
“这菜好，儿臣觉得应该夺得头筹。”
官家眼睛一亮：“是什么味道？”
“咸的。”
善王简单两个字，便让今日的比试一锤定音。
瑞和楼的关明溪，以一盘水煮萝卜，击败九十九位厨娘。
当然，这是在其他人眼里。
李衡辞不紧不慢地将盘中都吃了个干净，之后又太监去请关明溪。
关明溪从大监手里接了赏赐，像是忘了善王请她这回?事，转身带着丫头出了宫……
后来，善王日日出宫用膳，坐在瑞和楼的桌上，指名请关明溪做菜。
有人前来“告诫”关明溪：以色侍人，终将?不妥。
隔日，这个“好心人”便不见了踪影。
“王爷何必赶我的?客？”
“她算不得什么客。”
“王爷带着?目的而?来，还赶我的?客。”关明溪双手叠在一起，偏头看他，“就为吃一碗水煮萝卜？”
“我好像只能吃你做的?菜。”
关明溪似懂非懂，撞进李衡辞漆黑的?眸子，然后微不可闻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