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和楼春夏常备糖水,秋冬暖汤,用来赠与客人膳后解腻清口。
冰莲百合分小碗,放入竹篮中在井水里头沁过,冰凉舒爽,食用一碗浑身惬意。
关明溪带了阿贵,一人端着一盘木托,里头便是从深井中拎起来冰莲百合。
京中繁华,女子也常出门露面,所以关明溪出现在这里并无不妥。只是吴言禄又想起罗颂言辞间的轻蔑,便沉了脸,主动将木托接过。
关明溪不急着走,反而主动问道:“听闻大人对这清蒸鲈鱼颇有微词?”音洋洋盈耳,宛如清泉。
瑞和楼招待贵客时,阁子外头都会有小伙计守着,方便随叫随到。罗颂声如洪钟,方才和吴言禄你来我往,小伙计听不真切,又想着邀功,便去寻了关明溪来。
毕竟二娘子去庖厨做菜一事,已在下人口中传得绘声绘色。
关明溪周身像是带了一阵柔风,有道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①在各位有官职的大人眼前,不卑不亢、气度从容。
明明未施粉黛,素面朝天的模样也叫人挪不开眼。
首饰不算名贵,胜在精巧,头上玉簪浑身通透,与耳饰同套,若非花大价钱是买不来的;腕间一只镂空金丝手镯,衬得手腕更加柔弱无骨。
罗颂心道这通身的大家风范,久闻不如一见,果真对得起名噪一时的“才貌双绝”四字。难怪京中许多姑娘,偏偏她得了官家青眼,还亲自赐婚。
他先是如此想着,又惋惜了一瞬,美则美矣,那婚事已经作罢。
“小娘子,你大哥对你多加吹捧,只怕你承受不起。先人有训,不可妄言。”罗颂更加确信这样一个女子不可能做出适口的菜来。
关明溪制止了要反驳的吴言禄,对冷嘲热讽也不恼:“大人有无发觉,此鱼哪里不同?”
罗颂胸有成竹,指出几处与吴父所做的差异,言罢啧啧称奇,再度赞许了几句。
关明溪待他说完后,点头称是,又道:“大人漏了一味,我在鱼身上撒了几粒胡椒,味辛,可增进食欲。”
“还有,我将蒸鱼的汤汁倒掉,淋上我亲手所做蒸鱼豉油,自是比单调的酱油要浓香许多。”
她将蒸鱼的法子慢条斯理道来,分量、火候都一清二楚,侃侃而谈不似作假,又说方才做了两条,大哥与德厨都品尝过。朱唇轻启间,罗颂面上紧绷。
“如何?大人可信是我亲手所做。”
吴岩禄与有荣焉,道:“的确如此,分毫不差。”
要说关明溪聪慧过人,不知哪里记下,乃是诵书。可吴父遍览食谱,也未曾有这样的心得。
楼中数来数去,这一手祖传技艺,好像也无人能越得过吴父。
罗颂更加迷惑,便与德厨问了同样的话,关明溪自是复述一遍,说得滴水不漏。谁也想不到这是她上一世学来的东西。
众人无言,挑不出半点错来。
有贬就有褒,在座的大人都是人精,客套两句便也作了褒奖。
罗颂没有别的弯弯绕绕,朗声大笑起来:“吴公有此女,应是他的福分!本官有眼不识金镶玉。”
这就是心直口快的武夫了,一便是一,二便是二,要换了他人兴许还要狡辩一番,或是恼羞成怒。罗颂倒是坦荡。
若说从前觉得关明溪空有虚名,现下才是真的由衷信服。
有的女子,不论身处何地,总不会被埋没了夺目的光彩,难怪一见她便觉得不同。
关明溪爽快谢过,便和吴岩禄退了出来。
两人都没想到的是,这一日之后,市井中对关明溪的风评倒了半数,称誉她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还对庖厨研究甚多。
不过这都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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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妹两人在瑞和楼用过膳后,吴岩禄跟着关明溪回了家去。
一是他要瞧爹爹的伤势,二是他得说说妹妹在几位大人面前露脸一事。
吴家是三进三出的宅院,呈“目”字,算是规模不小,在京中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才住得起的院子。
第一进是宅子的大门和二门之间,用作待客;第二进在第二门和第三门之间,吴父母居住在正房,早两年吴岩禄住东厢房,不过成亲后自立宅院,偶尔才会回来小住几日。
姑娘本该住后头,吴父母却将关明溪安排在了西厢房,才好多加看顾。服侍她的丫鬟居耳房,后罩房便是几位仆从所住。
关明溪向来喜净,此时身上沾染了烟熏之气,于是让吴岩禄先去爹爹房中,要丫头巧儿备水梳洗一番。
巧儿无父无母,是关明溪回到家中才买来的丫头,两人年岁相仿,却更加活泼好动一些,相处倒也融洽。
关明溪快快换了衣衫,又用帕子擦了擦头,巧儿给她抹上桂花味的头油,只觉神清气爽换了个人。
主仆一前一后往正房去,巧儿嘴里碎碎念叨着:“娘子怎么一声不吭跑去楼里,奴婢抓了药回来一顿好找,还以为你将我扔下出门玩耍了。”
关明溪走得着急,确是忘了这茬:“你巧舌如簧,我哪敢丢下你。”
身后默了一瞬,巧儿又带着笑声开口:“不过,今日可是七月初七,乞巧节,夜里热闹得很。娘子不想去瞧瞧?”
听她这意思,便是拘得久了,想出宅子游玩。
关明溪又哪里不知,只是爹爹还在床榻养病,她便低声道:“过几日带你玩儿。”
巧儿鼓着脸,闷闷不乐,却也没再吭声。
到了正房门外,两人站在青灰色门帘前,巧儿喊了一嗓子,里头便让人进去。
一个婆子头发梳得规整,上前来接关明溪。
潘四娘坐在窗边捧着热茶,她身子不好,夏日也不能贪凉,这时正放了茶杯要拉关明溪的手:“二娘来了,二郎在里头给你爹擦背。”
吴岩禄也在族中排行第二,便称“二郎”。
她朝着屏风努了努嘴。
关明溪反握住她的手,一同坐在方凳上,道:“阿娘,我今日去了瑞和楼。”
潘四娘眼角几道细纹,这时笑着又加深了些:“听二郎说了,你怎么短短时日便将你爹那些招数尽学了去?果真聪慧过人。”
她神情欣慰,眼睛落在自己女儿脸上一眨不眨,俨然是位慈母。
刘婆子也连连赞许,虽说不出什么字字珠玑话来,却也质朴得很。
“阿娘过誉,明日我给你做些糕点。”关明溪特意迟些时辰过来,便是为了避开吴岩禄的夸耀,等这时吴父吴母都惊讶过了,再遮掩几句。
说了一会儿话,吴岩禄便端着水盆出来,笑眯眯地叫关明溪进去。
吴承远半靠在枕上,右手臂包扎着,手指因常年掂锅的缘由,新旧茧疤交替。鬓角有些发白,眼睛却神采奕奕。
他这时轻晃着脑袋,很是欢快。
比起潘四娘,吴承远更加激动,说什么“一脉相承”,还讲到要给老祖宗磕头上香,就差掀被而起。口干舌燥之时,关明溪递上一盏茶,这才有机会插话:“今日是我自作主张,爹爹改日不如再多教我些。”
一番话又说到吴承远心坎上,自是答应了下来。
他说得口干舌燥,一口吃尽杯中茶水,再递给站在床头的巧儿,不知怎的,巧儿像是失了神一般,险些没拿稳。
刘婆子年长,又在吴家伺候多年,便持着长辈身份先开了口:“冒冒失失的怎么伺候姑娘?”
关明溪“噗嗤”一笑,不甚在意道:“她准是想着外头瓦舍,魂儿丢了。不如我让你休一日,等会儿拾掇着出去。”
她这么一说,潘四娘这才想起今日是乞巧节,本前两日就有打算,可今早紧着吴承远摔伤一事,转头便忘了,于是便道:“二娘也去,你这些日子不常出院子,怕是闷坏了。”
吴承远更是喜闻乐见,还让潘四娘多给些银钱,多买些喜爱的玩意儿。
巧儿有些扭捏,哪有姑娘呆在宅子里,她独自出门的道理,便也兴致勃勃地撺掇。
关明溪从前在奉恩侯府之时,府中每逢七巧节便会早早地搭建一座“乞巧楼”,摆上许多女子爱吃的瓜果、蜜饯,也会放笔墨纸砚与细针彩线。府中姑娘们一边交谈着一边穿针引线,便叫“乞巧”。②
吴家只她一个女儿,也没有奉恩侯府那样奢靡,所以不会重金请人搭楼。
那时作为嫡姑娘,还得提前做好绣品,再到乞巧日子展示,多少双眼睛盯着她,还要绞尽脑汁做特别一点儿花样,若不然便会被嘲讽。
现下来去自由不说,不用再夜里点着油灯做绣活,倒是最舒坦的事。
关明溪从没有机会去过瓦舍勾栏这样的地界,听巧儿小嘴在那说个不停,倒有些心痒。
潘四娘应当也是看出了她面色松动,不知从哪拿出一个金丝线绣的荷包,递给了巧儿:“带着你们娘子去,晚膳找一家酒楼,走着消消食的功夫再买点儿果子吃。”
巧儿捏着手里沉甸甸的荷包,一张俏脸愣是笑出了褶子,急忙应下了。
关明溪见此也不再推辞:“那我给阿娘带一对磨喝乐③回来。”
女子皆是爱美,潘四娘听她这样说,虽口中连连拒绝,却难掩欣喜。
申时,天上太阳斜斜照在树上,洒下许多光影。
关明溪又带着巧儿回了西厢房,只因潘四娘说她衣衫太过素净,今夜街市上定是姑娘郎君多不胜数,打扮一番锦上添花。
阿娘爱女心切,关明溪便顺着她的意思,在十余个箱笼中挑了一件桃色窄袖衣,衣襟上绣着牡丹海棠,下头配上月明色绣着花枝的褶裙,绣鞋亦是同色。
头上多加了一根蝴蝶银簪,又在腰间别上一块玉环。
巧儿没个轻重,涂胭脂口膏时,手上力道有些重了,关明溪想拿了帕子擦去,巧儿又噘着嘴不愿,还直说娘子压得住这俗气,好看得紧。
关明溪望了望铜镜,只见镜中女子发如墨、肤白嫩,两颊红润不失俏皮之态,小口宛若樱桃,和这身衣裳也相配。
只见她搭着巧儿手臂起身,道:“那便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