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敏敏给自己剥了个桔子。偶尔林锐看一眼她，她也看回去，自然平和、戒骄戒躁。
她三十的人了，和孩子相处的时候，除了聊学习和生活的琐碎，她也找不出其他话题，总不能聊时尚珠宝和男人吧。
段敏敏享受水果的姿态很肆意，在林锐看来毫无遮掩，她没有尴尬、躲避，没表现出任何敌对的情绪，坦然的面对他，却用一直不说话的行为来划清界限，她对人际关系的处理老练圆滑，比她家里的任何一个人都出色。
她有一对正直的祖父母，一对单纯的父母，却偏生出狡诈玲珑的性格。
林锐看向水晶盘子里的柑橘，突然伸出修长的手指捡出其中一颗，在段敏敏的注视下慢慢且细致的剥起橘子皮，然后把鲜嫩喜人的橘瓤递到她面前。
段敏敏不接，林锐便把手里的橘子放在水晶盘上，靠近她那边的一侧。
段敏敏冷着眼，林锐的眼更冷，两人俱不言语。
段敏敏有点琢磨不透林锐突然示好的用意。
不过她最终吃了，顺着他的意她得看看他想干什么。
于是林锐剥，段敏敏吃。
他愿意动手，她也愿意动嘴，两人配合的天衣无缝，只是毫无交流，使得饭厅的气氛显出诡异的安静。
他在学习，学习她的为人处世，那种上一秒争锋相对下一秒合作无间的虚伪，那种她花了数十年才沉淀下来的泰然处之。
段敏敏吃着橘子，感受到林锐的用意，心底有赞许也有惊愕，她的人生作过弊自然懂的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而林锐才是真正的十二岁！人活一辈子最难培养的不是学识也不是性格，而是眼界，独这两个字，可不是单靠刻苦可以达成，得有能人引导，舍心血财力培养。
林锐已经能够剥离情绪，准确判断旁人一举一动的用意，现在的他缺的是经验，假以时日，谁还能在他面前虚与委蛇。眼界高时无碍物，待他长大时候，怕是再无人能匹敌。
可水至清则无鱼，活的太通透的孩子真可怜。
段敏敏啃掉最后一个橘子，带着恶意夸了林锐一句：“真聪明。”是她活了两辈子，见过最聪明的人。
她脸上的同情太明显，让林锐怔忪，以为他看错了。不由寻了她的眼睛，没错，是同情，铺天盖地毫不掩饰的看向他。
她比他更了解人性的丑陋，凭什么同情他了，她比他更可怜，为什么同情他了。
段敏敏砸吧起嘴来，瞅着林锐向来晶亮的眼底涌出来的愤怒。呵呵，生气吧，她在家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时候，他家司机来敲门的那一刻，她也是这么愤怒。
恨不得把这货撕吧撕吧，做成晚饭。
可她善良，对待自尊心强的小朋友，只看低他，同情他，可怜他，往死里整的手段，是成年人的特权。
林锐第一次被人激怒，不过他表达情绪的表情依旧很平淡，无欲无求四个大字跟刻在他脸皮上了一样。
两个人只用眼神风起云涌，让端着酸萝卜老鸭汤上桌的段妈着实误会了一把。
“你俩干嘛呢？不说话害羞啊。”
段敏敏为段妈的粗神经打CALL，谁家害羞会像他俩一样盯着对方：“妈，我帮你端菜。”
段妈朝客厅吆喝着：“吃饭了。”见段敏敏钻进厨房打趣到，“还真害羞了。”
很快宾客满席，平时显得还挺大的饭厅今天有点拥挤。
段敏敏别无选择的被安排到林锐身边，坐在一起才发现，这货还是个左撇子，平时他写字用的是右手，捏筷子换左手，故意的吧。
席间大人们聊的红红火火，两小的视线全落在饭碗里，自顾自的吃饭。
段妈招呼了一圈注意到段敏敏的异常安静，用手肘碰了一下她：“你和林锐不是同学吗？你是主人好好招呼人家。”然后捎带一嘴林锐，“林锐，不要客气，喜欢吃什么随便夹，让敏敏给你夹。”
林锐礼貌的点头：“谢谢阿姨。”
段敏敏坐在桌角，在心底表示，就她所处的地理位置，能夹到面前的菜都不错了，若林锐真要想吃她对角线上的卤猪脚，她非得扑到桌面上去。
但碍于段妈的视线太热烈，她还是站了起来，从干烹鸡里捞了只鸡腿放到林锐的碗里。
段妈正抿着杯里的二两酒，见段敏敏只夹了菜，也不说点什么，忍不住提醒：“让你招呼人，你倒是张嘴啊。”
林锐打圆场：“阿姨，段敏敏，不太爱说话。”
段妈心里打出硕大的问话，谁啊？敏敏？不爱说话？这事她咋第一次听说。
不由看着自己的女儿，这才发现段敏敏正小鸡啄米一样的数着饭粒。
段妈心疼女儿，以为段敏敏是因为有外人在，害羞不好意思夹菜，自以为偷摸的夹起另一个鸡腿放在她的碗里。殊不知在这顿饭之前段敏敏已经吃了四个橘子，一个苹果一把瓜子和半杯可乐。
段敏敏看着碗里的鸡腿。这算什么？他刚才学习教的学费？
段敏敏偏头，抬起眼皮看着林锐，眼睛里写满MMP，她确定，对面的死孩子在报复她刚才的同情。
段妈见段敏敏盯着林锐看，脑洞大开，意识到自己的厚此薄彼，赶忙舀了一勺虾仁堆进林锐的碗里。
林锐斯文点头，对段妈道谢。
对面的段敏敏咬着鸡肉，想着要不一盆鸡连汤给眼前的斯文败类灌下去。
林锐觉得段家的饭菜不错，而他的心情也不错，如他所料，在公共场合段敏敏绝对不会做出过激的行为，但不表示她有一副好脾气，她看似易怒却隐忍，她看似果断却柔韧，她看似善变却坚定，她披着良善的皮，坏着了。
林锐嘴角边的弧度极其刺眼，让段敏敏在心底耻笑自己白活了三十年。居然跟一个货真价实的十二岁少年置气。
她收了情绪，低头靠近段妈，悄悄的告诉她，自己刚才已经吃了很多瓜果，晚饭大概吃不了多少。
段妈这才不动声色的从厨房拿来空碗，换走了段敏敏的饭。
对面低着头静静用餐的林锐轻轻的捏了下筷子。
一顿宾主尽欢的饭吃了足足四个小时，也到傍晚时分了，再聊点闲的喝了茶吃了点心，时间直逼九点。
省长大大终于要走了，爷爷热情相送，段敏敏也跟着一起下了楼，走在小区幽静的路上，前面爷爷陪着省长，她在后面和林锐垫底。
林锐突然说：“你可以不用送我们。”
“因为一次交手失利？”她又不是小孩子，讨厌和喜欢这种纯粹的感情，她早就没有了。
林锐漠然的看向段敏敏：“真虚伪。”
段敏敏微笑：“求之不得。”
两人的交流到此为止，林锐上了车，翻起手边的书，没再多看段敏敏一眼，而夜风熙熙，段敏敏回了头，慢慢就着黑暗走进大院铁门，同样没有多看林锐一眼。
今天的相聚是偶然，偶然过后，他们还是毫不相干的同学罢了。
只是坐在车里的林锐一直捧着书，到了家也没翻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