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澹看着?陶清风一副仿佛才明白这些道理的样子?,那种如释重负,又有点激动的模样,严澹心?中不由得升起一丝心?疼:这孩子?从前?大概一直呆在自我怀疑和愧疚里,负担着?自己是不是正常人、不能这样想的心?结——搞不好因此才暗恋无疾而终的。那种自我折磨能把人逼到?一个很?极端的地步。
严澹并不曾领受过这种痛苦——他少?时就学渐东西,很?早就懂得很?多科学的道理。他又是个极端自信自矜之人,也不存在活在世俗目光的压力?中。但毕竟不能人人都和他一样超脱洒然,显然陶清风似乎才恍然大悟般走出来?。
严澹毫不意外地听到?对方下一句说:“谢谢严老?师,教我懂得这些道理。”
严澹想,所以那只钳子?,现在可以温柔地撬开一点缝隙了吧,道:“广川,说说你那个故事吧,如果你愿意的话。而且没错的话,令你那么痛苦……他也是个男的?”
陶清风瞪大双眼,心?中一阵慌乱,“我,我什么?故事?”他以为,自己藏得很?深,从前?是深到?连自己都不自知。明白自己的心?意后,更?是严厉地,把燕澹生放在心?中最深最远的地方,只在夜深人静时,才敢轻轻地取出来?略作回味……为什么严老?师能看出来??对方也太聪明了。
严澹说:“很?容易看出的,你也没有自以为的,藏得那么好。”
陶清风叹了口气,苦笑着?想,竟然如此么。严老?师的言下之意,或许可以帮他消弭那些痛苦。朋友做到?这个份上,陶清风觉得,值得向对方坦诚相待这个他再也不会当作不堪的秘密:“严老?师,我要是早知道这些道理就好了。他已经不在了。他很?好,很?优秀,也很?照顾我。可是他已经不在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那些话再也没法对他说了。”
陶清风鼻尖一酸,赶紧低下头,模糊的眼眶怎么也兜不住,眼泪几?乎就要滚落下来?。
严澹看着?陶清风垂泪欲滴的模样,心?中有一层薄冰逐渐化冻,水中那只螃蟹似乎要以野兽的姿势跃出水面。
严澹强行抑制住想坐到?对方身边去,把他搂入怀中的冲动:陶清风不知道一个道理——不要在男人面前?哭,眼泪会冲淡男人的理智。
在那被剥离的理智下方,严澹不但想坐到?对方身边拥他入怀。在这个对方流露出少?见的软弱时刻,大约不会拒绝带着?温暖安慰的拥抱,甚至会温顺地倒进严澹的肩头,无声地任由眼泪流淌。那么,严澹就可以凑在他耳边——一个可以感受得到?温热呼吸低低喷在耳廓的距离,说:不要难过好不好?我能安慰你,我其实对你——余下那几?个字不必说,只需在对方那柔软的耳垂上,轻轻印上一个,不带侵犯意味讯号的吻。
只要那样做了,无论陶清风会如何惊慌失措地推开他,这份心?意总是能传达到?了吧。
但是严澹仍然坐在陶清风对面,没有起身。对坐,这是个可以看到?对方全部表情,平等交流,中间?却隔着?一张桌子?,靠不到?一起的距离。有种力?量将严澹按在座位上,聚拢着?他快被陶清风的眼泪冲散的理智。
严澹听到?自己富含磁性的声音,说:“广川节哀。人毕竟要往前?走,这样,那些变成星辰的灵魂在天上看着?,才能安心?。”
一举两得的措辞,为了广川,也为了自己。
陶清风听到?这话,茫然迷蒙的泪眼间?,渐渐像是亮起了两朵小火苗,道:“变成星星?没错,他就是那颗启明星……最亮的,他在天上,看着?的。”
严澹心?中泛起一股从未有过的酸意,谁叫死?人总是有被无限美化的特权呢,俗称白月光朱砂痣。真是遗憾,严澹心?想,他就不信要是活着?,那人能比自己多出什么优势。白饭粒和蚊子?血,张爱玲写得太好了。
但严澹绅士教养显然不允许自己失去风度,他对自己说:这不是趁虚而入,他是光明正大的,这些话,也是为了陶清风好:“不接受就无法认识真实的自己,不放下就无法向前?。广川,逝者如斯夫,你或许该尝试着?走出来?……把那株植物,好好安葬了,然后换一个花盆,你觉得呢?”
陶清风瞪大眼睛,仿佛听到?不可思议的事情,半响道:“严老?师,我是个没有太多执念,对很?多事情都看得很?淡的人。我喜欢那些诗文,但要是不许我看,换成佛经我也能读。我挺喜欢桂花,但要是非把桂花换成荷花似乎也没关系……”
陶清风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到?最后一句时却又抑扬顿挫地扬起来?:“但是他,这件事在我心?中很?确定,喜欢他这件事,决不能变。不管他是在哪里,在泥土里,或是在天上。严老?师,你刚才说过,灵魂是可能存在着?,再在什么人身上觉醒的。那么我怀着?这个期待,说不定能再次重逢——不在这一世也没关系,不在这个时代也没关系。最后都会去到?一个地方,大约就是那样的结局。”
严澹心?中那只螃蟹又开始狂敲冰面了,他沉道:“你还是不想让自己走出来?。”
陶清风点点头:“不想,也不能。靠我自己一个人,我没有那个力?气。也没有人能帮我。”
严澹那一瞬间?几?乎想拍着?桌子?大声说:我啊,我是那个最能让你走出来?的人,只有我有这种资格和本事。而且我一定能做到?。
但他只是握紧了红酒杯,一双好看的手握住杯腹,修长十指,骨节分明,禁欲又掌控的味道。
他看着?陶清风,低沉而富含磁性的声音,带着?十二分的温柔:“你再好好想想。”
陶清风茫然地看着?严澹,对方要让他想什么?那一瞬间?陶清风有种错觉:严老?师是想说:想一想有没有一个人,能让你走出来??那个人是不是我?随即他大概明白了:严老?师的意思是,要自己想想,要如何往前?走,要如何离开过去的阴影。
陶清风摇头赶走了脑海里不切实际的想象,答道:“好,我会仔细想一想。”
他的确要考虑一下,不是感情上,而是生活上,该如何往前?走。
严澹流露出一股介于寥落和惘然之间?的气质:“广川……你喜欢那人什么?说说吧。说出来?,好受些。”
陶清风心?脏柔软的地方像是被小虫子?轻轻啃了一口,涌上一股轻微又缱绻的疼痛,他迟疑道:“一时半会也很?难表达,他就是很?好……哪里都好。”
而且陶清风还得组织语言,不暴露出燕澹生什么蛛丝马迹。
严澹说:“我以前?,没喜欢过人的时候。那时候有个文学院的前?辈向我表白,引个作品里的句子?,说喜欢就像‘握着?一只小小的木杯,上面细微的纹路就是人世间?轻微的眷恋和小小的痴迷’※,直到?我喜欢的那个人不喜欢我,我才渐渐明白了这句话。”
陶清风觉得这也该“礼尚往来?”,道:“不用?总说我的事。严老?师也说说吧。严老?师喜欢的那位……也不是姑娘?”
严澹点了点头。陶清风暗想:怪不得严老?师开导人这么好。
严澹叹了口气,直视陶清风的双眼:“他长得很?好看。他很?聪明又上进。他出身不好,从小的环境也乌烟瘴气。但他能守住本心?,出淤泥不染。经历过不好的遭遇,内心?却依然善良而柔软。我看着?他,总觉得像是看着?一块污浊中还保持本色的美玉,很?想好好地……珍藏起来?。”
陶清风听严澹一口气夸得天上地下似的,心?中居然升起一丝歆羡:能被严澹夸成这样的,该是个多好的人啊。陶清风从来?都有爱才惜才之心?,真想有机会结交。不过看严老?师的宝贝模样,怕是巴不得把人藏得严实,还是不要随便提了。
而且上次,严澹明明心?情很?不好,说只有一点点喜欢,说等不到?就算了,也不知道这段时间?怎样了。陶清风便问:“那么严老?师最近的进展……有没有顺利些?”
严澹摇头道:“还是没用?。但我觉得更?喜欢他,不是一点点喜欢,没法简单就这么算了。”
“而且,”严澹顿了顿,一字字道:“还有个或许你听上去很?荒唐的原因。我觉得,我天生就该喜欢他。我放不了。”
陶清风这回是真替严澹感到?一丝委屈:“那怎么办呢?”
严澹眼珠一转,那只螃蟹的钳子?敲破冰棱,探出螯足:“我就在想,是不是因为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人,从来?没有谈过恋爱。所以没有经验,做得不对,不知道怎么让别人喜欢我。很?想找人练习一下。”
陶清风吃惊道:“这种事,还可以找人练习?”现代人的习惯,真是无论什么时候,都能给陶清风新鲜的惊讶。他真的来?到?了一个奇怪的时代,有的地方很?好,有的地方还是需要努力?适应。
只要是任何对现代常识了解的人,都不会相信什么谈恋爱需要找人练习的鬼话,但严澹就是看准了陶清风无论是记忆缺失、还是灵魂附体,表现出种种匮乏常识的样子?,就眼都不眨地一本正经胡说八道了。
“当然得找人练习。”严澹咳了两声,“有些人是通过多谈几?次恋爱来?增加经验的。但我现在有了喜欢的人,自然不能真的跟其他人去谈恋爱增加经验,就最好找人配合排练练习,假装是在谈恋爱,熟悉该如何正确喜欢他人,有什么注意事项和比较好的举止……”
陶清风简直像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佩服现代人的自由程度和思考方式,这在他们时代,是无论如何都不敢想的。
陶清风注意到?严澹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自己,后知后觉忐忑道:“那么严老?师,你准备找……”
严澹把这副一本正经的气质装得无比义正言辞:“我想找有演技的,也了解我的。”
陶清风要是再听不懂就是傻了,他无措地摆手,结结巴巴道:“是我?严老?师你就是想跟我说这个?可是我,没有恋爱经验,怎么演?我帮不了你这个?”
严澹理直气壮:“你可以的。我也不会谈恋爱。这样才能有比较真实的反应。因为第一次谈恋爱总是问题很?多。再说,我哪里认识别的又年轻,又是我朋友,还会演戏的人呢?广川,你就帮我这个忙。而且对于你来?说,以后你要是演感情戏,也会有帮助吧。你要是自己没有谈过恋爱,你怎么在屏幕上表现?”
严老?师说得好有道理。但是陶清风还是有些懵,假装谈恋爱?但又要演出恋爱里会出现的经验和问题?这太难了,这比他一天只睡四个小时,改剧本改到?头疼,每天在片场跑来?跑去,苦口婆心?说服老?戏骨们好好演,都感觉更?难——那些事虽然累,至少?知道去做的方向。这件事完全摸不着?头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演。
陶清风连忙道:“我还是觉得,太奇怪了。我不知道怎么做。我要演什么?这不是角色,没有一个人设标准去模仿的话……”
严澹笑说:“有的。我喜欢的那个人,一开始是不喜欢我的。所以你要演的就是‘从一开始不喜欢我’到?‘喜欢我’这种角色变化的心?态。一开始应该挺容易的,你都不用?演,你本来?就不喜欢我,对吧。那么我要做的,是以追求者的身份,去试图赢得你的喜欢……”
陶清风又受了惊吓,一个劲地摆手:“不不不……怎么能让严老?师来?追求我,假装也不行。太……太……不应该了。”
陶清风想:像严老?师这种人,适合的该是等着?被别人喜欢,被别人捧在手心?,被别人供在神?坛上,他这么好,值得被那样对待,怎么能让他屈尊来?追人?
严澹音色流露出一丝委屈:“广川,你不肯帮我这个忙吗?你就忍心?看着?我受罪吗?还是,你觉得和我扮演那种关系,有损你的事业,占用?你宝贵的时间??”
那十足富含蛊惑力?的声线让陶清风蓦然心?软了,他连忙否认:“我不是。我没有那样想。我绝不会认为严老?师的事情,是浪费时间?。不过我们公司的确有规定,这种事不能张扬,必须秘密进行。我可能误严老?师的事,也怕自己演不好。”
严澹继续笑道:“艺人不准谈恋爱。这个我是懂的。但是明星被追逐,这不但不违规,应该是家常便饭的事吧。也别怕自己演不好,前?期你又不用?演喜欢我,你该干嘛干嘛,看着?我是怎么追的,然后你评估一下,哪些行为比较合心?意,会让你演的角色,感觉更?喜欢我一点,那就够了。”
陶清风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觉得自己踏进了一个陷阱。却还没法拒绝。虽然严澹说得是那么诚恳坦荡——陶清风他进入了一个逻辑怪圈:自己要是拒绝了,就是不给严老?师面子?。自己要是不同意严老?师的追求,就是不尊重严老?师。可是明明那才是结束这件事的正确方式,为什么被严老?师一说,他就不能立刻实施,而且好像除了同意之外,没有别的出路。
严澹见状又趁热打铁:“广川,你曾经说过。我要什么你都会给我的。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帮我这个小忙。希望你答应。”
陶清风只好缴械投降了:“好,我答应。严老?师,我答应替你演那个角色,从不喜欢到?喜欢,接受你的追求,是这样吗?”
作者有话要说:文化人的套路比你们想象得多。
存稿箱又被长评君翘了。老时间(18:18:18)有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