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密室寒气袭人,冰床上的人安安静静地躺着,苍老的面容泛着霜气。
卫希长身玉立,脸上没什么表情。
除她以外,密室内还立着两个男子。
其中一人蒙着面巾,指腹在尸身口眼耳鼻以及手足上摸索,眉头紧锁。
另一人身着禁军服饰,抱臂站着。
这便是白日里被她训斥过的禁军统领应融,大多数人都不清楚应融的来历,卫希却是知道的,他最开始是沈家家奴,后来机缘巧合救了先帝,自那之后便被先帝要去培植,在临行前,沈老将军特意交代她遇事可以找应融。
密室里很冷,卫希一吐气就飘出白雾,压抑的气氛让她很难受。
冰床上躺着大燕曾经的统治者——一向宠爱她的父皇,可卫希却一滴泪都掉不下。
仵作解开了先帝的衣衫,卫希看过去,只见大片青色,有些地方还有淡淡伤痕。
应融走过来,拍拍她的肩。
心口发闷,卫希撇开眼。
“大人。”蒙着面巾的男子唤了一声。
应融走过去,帮着他翻过尸身。
仵作褪下先帝的衣裤,卫希没忍住又看过去,却被应融挡住视线。
半晌,仵作取下面巾,露出一张平平无奇的脸,面色严肃。
“怎么样?”卫希颤声。
仵作摇了摇头,“不确定。”
“不确定?何意?”卫希拧眉。
仵作看向先帝的尸身,“可能是金石药毒,也可能是砒.霜。”
“砒.霜?”卫希不可置信。
仵作犹豫一下,又道:“还有可能……是……腹饥而死。”
卫希冲上去揪住他的前襟,“你说什么?腹饥而死?你说他是活活饿死的?”
仵作艰难地点头,随即,又道:“究竟何因还需进一步验查。”
“殿下。”应融拉开她,“节哀。”
卫希颓然地掩住脸,强忍着没有哭出声。
她的父皇,她最尊敬的父皇……到底遭遇了什么?他留下的密信是在求救还是在控诉?
仵作默然地站着,拿帕子擦了擦手。
“殿下,逝者已逝。”应融低声安抚她,面色紧绷,“但我们不能让那群小人在外面逍遥自在。”
卫希握紧拳头,牙关打颤。
她恨不得现下就去杀了徐南昭!
还有徐宁之……那个恶毒的女人到底知道多少?她是不是也是刽子手?
浓烈的愤恨几乎要烧毁她,卫希脑袋快要炸裂,差点站不住跌到地上。
应融扶住她,把她搀出去。
夜风刮到她脸上,卫希清醒了些。
“殿下,我送您回去罢。”应融轻声劝她,“小人势大,此事需从长计议。”
卫希挣开他的手,摇摇晃晃地站直,“不用担心,我有分寸,那群人……我一个都不不会放过。”
应融颔首,目送她离开。
卫希从暗道回去,用力揉了揉脸。
那七个名字再次浮出脑海,卫希咬紧牙关,她一定不能让父皇失望,大燕的江山还等着她来承继。
踏出密室,卫希刚想认真看看在田通海府里找到的账本和册子,却迎面撞上一个黑影。
黑影哎呀一声,吃痛地揉揉脑袋。
卫希握拳,“你来做什么?”
真可笑,之前徐宁之总说徐南昭管得严,她每次叫她出来陪她都得求半天,可现下,徐宁之却能到处跑,甚至半夜三更到她府上。
“想看看你睡了没。”徐宁之没骨头地往她身上靠,葱鼻耸动嗅了嗅她身上清冽的气息。
卫希一把推开她,“看过了,走吧。”
“我好想你。”徐宁之小心翼翼地伸手,轻扯她的衣角,细声,“你有没有一点想我?”
卫希只能想起她父皇冰冷的尸身。
眼前的徐宁之变得格外可恶,此时此刻,卫希无比痛恨自己对徐宁之的感情,她怎么能喜欢一个杀父仇人的女儿?
她对不起她父皇,她对不起列祖列宗。
她面色发青,徐宁之总算察觉出不对劲,勾着她的小指晃了晃,“你去哪了?”
“你说的合适的人是谁?”卫希垂眸,努力挤出一丝笑,“我需要他。”
这是卫希回京以来,第一次对她笑,微不可见的弧度仿佛万物复苏,徐宁之心口直跳。
她开始想念卫希的笑容。
以前的卫希,横眉冷对是少有的,更多是跟她撒娇卖乖,枕在她腿上冲她甜笑。
可惜,那时候的她并不知道珍惜。
“宁之。”卫希唤她名。
徐宁之回过神,“嗯……就是……我明个带他来见你怎么样?你可以放心,他不会泄密的。”
“我信你。”卫希面带疲色,轻轻靠到她肩上,“宁之,除了容姐,我只有你了。”
双手扶上她的腰,徐宁之侧头蹭蹭她的脸,“别担心,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卫希轻嗯一声,回抱住她。
她会好,徐宁之……她会拿她祭奠父皇。
.
翌日晨间,禁军在一处废宅里发现了先帝的尸身,一同被发现的,还有一个年轻男子。
事关重大,年轻男子被扭送至金銮殿。
卫希闻讯赶去时,百官尚在早朝。
那人被五花大绑跪在殿内,卫希一进去就朝他脸上打了两拳,怒不可遏地想置他于死地。
“七殿下。”徐南昭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稍安勿躁。”
卫希窜起来,“父皇在哪!”
“已经送回祭殿了。”徐南昭不咸不淡地扫她一眼,踱步到年轻男子面前,狠狠把他踢倒。
重重踩着他胸口,徐南昭眯了眯眼,“说吧,谁那么大胆子指使你做的?”
年轻男子嗓音沙哑,“无人指使。”
“我是燕卫。”
徐南昭瞳孔微缩,“胡言乱语!”
卫希蹲下,扯开他衣襟。
群臣望过去,只见他左肩处纹着一个殷红的朱雀,栩栩如生,精巧又细致。
朱雀,是卫氏一族的图腾。
龙椅上的小皇帝眉心一跳,慢慢站起身。
卫希沉声,“到底怎么回事?”
“陛下并非崩于金石药毒。”那个燕卫平地一声雷,“恳请殿下……”
徐南昭足下用力,直接震裂他的肺腑。
噗!
鲜血喷洒到卫希脸上,卫希怔了怔。
两息后,她骤然暴起把徐南昭打倒。
群臣惊叫,卫宏瘫坐在龙椅上。
少女面色扭曲,不住地挥拳踢打。
金銮殿乱作一团,最后还是应融把卫希拉开,徐南昭脸上青紫一片,浊血横流。
“徐南昭!你这无耻奸臣!”卫希拳头握得咔咔响,不断想挣脱应融。
徐南昭吐出一口血水,晃晃悠悠地起身,“如此小人,胆敢冒充燕卫劫持先帝,死不足惜。”
“徐首辅怕是武断了。”程谦站出来,目光锐利,“此事事关重大,前因后果尚未查清,徐首辅便杀了唯一知情人,难不成……”
徐南昭猛然扭头,眼神如毒蛇一般。
“你就是做贼心虚!”卫希目眦欲裂,像只暴怒的狮子,“你为何要杀他!”
徐南昭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襟,而后负手而立,“先帝驾崩前过量服食丹药,暴毙而亡,此事诸臣皆知。”
卫希冷笑,“不过是你妄言蒙蔽。”
“陛下亲眼目睹。”徐南昭转身,看向卫宏,“难道,七殿下是怀疑陛下不成?”
卫宏双手抓着扶手,极力维持镇定。
“我不怀疑他,我怀疑你。”卫希死死地盯着他,“你究竟是何居心!”
徐南昭掀了掀眼皮,“七殿下,无凭无据的,你居然怀疑臣……弑君?”
“先帝便是凭据。”程谦走到中间,掀起衣摆跪下,“陛下乃仁德之君,定不愿先帝含恨而终,臣斗胆恳请陛下……”
程谦重重叩首,“开棺验尸。”
“大胆!”徐南昭怒视,“先帝龙体何等尊贵,怎可交于低贱仵作!”
卫希抬眼,看向卫宏,“我朝以孝治天下,陛下承先帝遗志,若放任弑君小人逍遥在外,怕是……”
“开棺验尸便是对先帝的不孝!”徐南昭面色铁青,严词拒绝。
“先帝死不瞑目,不找出凶手才是最大的不孝。”卫希死死盯着卫宏。
卫宏垂着头,双手扣紧扶手。
百官中又有人站出,跪到中间,“臣斗胆恳求陛下,开棺验尸。”
“臣附议!”
“臣反对!”
一时之间,百官旗帜鲜明。
卫希微微偏头,一一记下面孔。
也有中间派,缓缓吐出一句,“若开棺验尸后并非燕卫所言,辱没先帝龙体之罪何人可担?”
“本殿担。”卫希掷地有声。
那人顿了顿道:“臣附议,开棺验尸。”
汗水润湿额前碎发,卫宏呼吸急促。
卫希双膝弯曲,“臣恳求,开棺验尸。”
一旁的徐南昭面沉如水,半晌才道:“辱没先帝龙体乃是大罪,七殿下担得下?”
“本殿的命在这搁着,若开棺验尸后非燕卫所言,尽可立地诛杀,本殿绝无怨言。”卫希跪直身子,凉声,“若,如燕卫所言又如何?”
徐南昭轻笑,“自然是彻查。”
“好!”卫希重重叩首,“若如燕卫所言,臣恳求,亲自彻查。”
徐南昭笑容不变,“若查不出呢?七殿下你……又当如何?”
“查不出,我卫希便是辱没皇室,辱没列祖列宗!”卫希眼眶通红,“若查不出,我无面活于世间,自请死罪,逐出宗族!”
徐南昭抚掌,“好。”
“臣附议,开棺验尸。”
卫宏软倒在龙椅上,背过气去。
“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