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第 59 章

江屿再醒过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正午。意识缓慢回到脑海中,他听到微弱的火苗声音,感受到身上盖着一层厚重的裘衣,身体四周传来令人舒适的暖意。

但身体却酸乏沉重得很,仿佛在沙漠里跑上一天一夜,连睁开眼睛,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他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但萧向翎仿佛知道他醒了一般,递了一碗温水到他嘴边,就着人躺着的姿势喂他服下。

干哑的喉咙这才有了些许潮意,江屿费力地睁开眼,看清了周围的事物。

几乎是瞥了一眼,他就立刻认出这是在哪。

这是刚梦见的地方。

他们曾一起来过的不归山石洞。

江屿想问两人为什么会?到这里,开了口却说不出话来。

“先别说话。”萧向翎用指尖拭去他嘴角的水迹,解释道,“这是不归山,离之前的位置最近,等你身体恢复些我们便回去。”

江屿稍微一愣,眸子中闪过一丝复杂的莫名情绪。

“之后有什么打算,等身体恢复好了再想。”萧向翎仿佛看穿他心中所虑,语气强硬,“现在先休息。”

江屿嘴角有些费力地勾了勾,破天荒地没有反抗。

他们只是极其安静地靠在那里。在江屿印象中,两人难得有这样什么湖也?不需要说的时候。纵使他再清楚不过,这不过是一种虚伪的放松假象,就在之后的不久,会?有无数难以纾解的问题纷至沓来。他们拥有的,只是现在而已。

他躺靠在石塌上,从下往上的角度观察着对方,而?萧向翎也在回视着他。

他从没如此近距离光明正大地打量过别人,曾经大多数时候萧向翎戴着面具,他只能看清那面部冷硬而?棱角分明的骨型,却很少这样看过他五官的细节。

浓眉、极其高挺的鼻骨、薄唇,是一副无论走到哪都不会?被挑剔的标准模样。

只是内侧的眉尖生得略微下压,看上去总给人几分严厉与不近人情的印象。

他忽然对这个场景有着莫名的熟悉感,像是彻底的情景复现,不过两个人调换了一下位置。

在很遥远的记忆中,他把那烧伤的孩子捡回来的时候,对方躺卧在石塌上,身体老实一动不动,眼睛却像长在自己身上一般盯着走。

当时只觉得是小孩子不懂事,对周围的一切有着微妙的兴趣。但后来但凡仔细想想,都能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

充满着纯粹、真挚,与小孩子不加掩饰的炽热喜欢。

只是那目光实在过于炽热与直白,直白到他很久之后才看得懂。

萧向翎有着他见过最纯粹的目光,其中不夹杂任何私欲与恐惧,在他们对视的时候,江屿只能看见其中倒映出自己的脸。

在他们之前相处的过程中,那目光实则出现过很多次,只是被他有意无意地略过忽视。

在他教对方练剑挑剑的时候,告诉他“含思草”名字的时候,包括对方习惯性地跟在自己身后小半步的时候。

“我想起来一些东西。”江屿忽然低声说着。

萧向翎遽然转过头来看他,握住他指尖的手也?无意识攥紧,干净的眸子出现了一瞬间的裂纹。

但他将这情绪隐藏得很好,转瞬间便自然收敛了微表情,若无其事地问了句“想起来什么?”

“之前……我们的一些事情。”

他脸上在笑,表情却依旧有些苍白。

萧向翎再也?无法伪装得对之前的事毫不关心,若是有可能,他希望江屿能够想起所有的事情。让江屿知道他们的交集与渊源在很久以前就已经牢牢地绑在一起,山石不可摧,利剑不可断。

如果有可能,他不想让这许多情意都只由自己一个人记住、承担。

但另一方面,他又舍不得让江屿想起来。

无论如何,他们那时并没有一个完好的结果。他完全可以独自承重,让江屿对两人间的记忆只有这段时间的相识与相知。

但是对方现在说,他想起来了。

“你……想起什么了?”萧向翎极力压低声音,以此来掩饰自己嗓音的不稳。

“只有一点。”江屿轻声笑着,“以前一直是在做梦,但是现在……想起来一些。”

萧向翎有一点所料没错,之前的记忆并不令人愉悦,江屿若是想起来将是一件十分残忍的事情。

江屿只彻底想起来一件事,就是那出现在梦魇中最频繁的片段。

他终于想起来自己之前是怎么死的。

他这段时间经常梦见一些之前的片段,都是一些零碎的往事。不知是不是日有所想夜有所梦的缘故,他总能注意到萧向翎看他的眼神,那种不加掩饰的爱慕与喜欢。

他以为是萧向翎先由于知遇之恩爱慕上自己,而?后两人便日久生情,顺理成章。

但他没想到的是,自己于对方的感情从就没有一直以为的那般单纯。

远在对方意识到内心的萌动之前。

*

“你能看见人们所畏惧的东西,那你告诉我,你在我眼睛里看到什么?”坐在江屿对面那白发老者?笑?说。

只是他生得狐眼吊梢眉,笑?时候看上去总有些不怀好意的意味。

江屿仅是扫了他一眼,本没有与他对话的意思,但却又不知忽然想到什么,嗤笑道,“说得好像我想要看见似的。”

江屿的嘴角虽是向旁边伸展的,但面色却没有血色得很,整个人看上去像是身在病中一般,虚弱且缺乏生机。

就在他说话的时候,心脏还持续传来无法忽视的疼痛,让他的声音都不由得放轻了许多。

“之前我提醒你,你却不听,还?叫我别打扰你们两个。现在反正你也?快死了,有些话我还?是要跟你说。”那人话音停了停,抬头瞥向江屿的脸色,“他心悦你我能理解,但除了相貌,你究竟心悦他哪点?”

“你这个人啊……”江屿微侧了眸子,轻声说着,“除了审美精准,还?能看出点什么?”

“……快死的人,不跟你一般见识。”对方半开玩笑,“但是江屿,你当真全然不打算告诉他?这件事的另一种解决方法……”

江屿微抬了手,摇头。浓密狭长的睫毛便顺着这个神情轻垂下来,轻微颤动的幅度竟显得有些落寞。

“不必再提此事了,我心里自有打算。”

“你……”那白发老者?沉默许久,却终究没再说什么。

江屿那执拗又说一不二的性子,他也?了解得很。

“其实你刚刚有句话不妥。”江屿忽然说着,“他并不心悦于我。”

他眼中有些通明的怅然,那无所谓又无可奈何的情绪恰到好处地收在眼底,让人连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

“他对我有崇敬,有感激,有习惯,有……”

他动作极小地摇了摇头,“但唯独不是喜欢。”

能见他人不见之人不可动凡心,这是这老者?早就对他说过的话,也?是他一直有所准备的心理预期。

他没法违抗身体的负面反应,却也做不到缘此放弃。

这所谓的“异能”实则是很痛苦的一件事,每当他与人对视之时,总会无法避免地看见他不想看到的东西。他无法像正常人一样与人仿若无事地交往,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甚至对外界的一切事物充满淡漠,无论看见什么,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他不在乎自己看到些什么,不在乎那些人,不在乎自己内心的想法,甚至不在乎萧向翎是否喜欢他。

仅是喜欢与他待在一起而已。

*

“想起来我们之前……我教你练过剑。”江屿眸中神色难辨,像是在回忆着梦中之景,又像是单纯地就着空虚的回忆复述。

“你喜欢看着我,我也?喜欢……”

“江屿。”萧向翎忽然打断。

他眸子很深,其中依旧夹杂着许多江屿难以看懂的复杂情绪。

但他说,“你不用强迫自己想起来。”

“嗯?”江屿一愣。

“你不需要给自己任何压力,我喜欢你,不只是因为之前的事情。”他顿了顿,“如果之前的事会?让你烦心,那我希望你永远都不要想起来。那些事情,再也?不要经历第二次。”

永远都不要想起来。

如此,过往的记忆、欲念与情愫,重得不堪的事件便全部压在一个人的肩上,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件公平的筹码。

但他要江屿永远不要想起来。

江屿低头轻笑?,在这个时候,他似乎并不似往日那般机关算尽地聪明。他摇了摇头,仿佛根本没听懂对方话中的未尽之意。

“不是的。”他轻声说着。

“想起任何事都不会?令我烦心,因为实际上我在大多时候都是对一切无所谓的,麻木得甚至不想感知到周围的事物,包括痛苦。无论是之前,还?是现在。”

他用食指在唇上比了下,示意对方先别插话。

声音极低,像是浸在棉中的絮语。

“直到遇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