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的尸体可否有着落,若是于沙场上马革裹尸,又为何会完全找不到?”
众人对太子之死早有疑惑,只是从不敢说出口。
而今这几乎要了命的案子在大殿中肆无忌惮地发生,相当于给满朝文武打了个响亮的耳光,心态再好的人也难以熟视无睹。
“事发?之时七殿下恰在北疆,对此事可有猜测?”人群中有问道。
江屿微不可见地瞥了一眼江淇的神?色,随即回答道,“我?初到北疆之时,尸体已经消失不见?,二殿下打算以沙场上近似的尸体充数,因此尸体未必是二殿下所匿。”
众人都压抑着咽下唾沫,仿佛在消化什么极端造孽的消息一般。
江屿与众臣你一言我?一语,猜测推断。而一直刻意拖着此事的江淇面色红一阵白一阵,过了良久,才轻声咳了两声。
周遭声音停止,都等着江淇最后下令。
“加强皇城防守……”
这已经是这几天不知多少次说出这句话了,江淇嗓音有些发?干,听上去心虚而没有什么可信度。
“以及,悬赏搜查先太子殿下的尸身,京城、北疆都要找,掘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来!”
周围人纷纷领命。
就在众人即将四散开来时,江屿忽地又吐出一句话。
“那敢问皇兄,找到之后,又将如何处理呢?”
“……这件事夏大人来后续处理吧。”江淇按了按太阳穴,“火中烟灰太猛,朕有?些不舒服,先去休息片刻。”
众人俯首恭送。
“那殿下觉得,皇上会如何处理这具尸身?”刚刚在江屿身后开口那陌生人再次低声问道。
江屿思索片刻,随即看似随意地一笑,“太难处理了。”
“也正因如此。”他轻声道,“我?们才\\\'不会\\\'找到太子殿下的尸身。”
*
这场堪称闹剧的大火足足小半个时辰才被扑灭,君臣走进去后已是一片狼藉。四处都是焦黑和烟灰味,整体落魄得仿佛刚刚被敌军洗劫过。纵使这场火没伤人一分一毫,却是带来了不小的精神打击。
江淇明显面色黑了一层,一言不发?地走上去。
早没了上朝议事的心思,众臣例行简短上报自己负责的政务。都没什么要紧事情,没过多久,江淇便不禁生了几分倦意。
“诸位爱卿可还有?事上报,倘若没有?……”
“启禀陛下……”一人从侧位走出,“臣昨夜刚收到北疆来报。”
听到北疆二字,江屿肩膀不易察觉地轻微一-颤。
“何事。”江淇心中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几日前北寇来侵,而趁北寇趁我?军正激战胶着之时,派了一只精小军队便装潜入。现他们已从北疆往南,难寻踪迹,但据几日前的居民所见?,大抵是朝着京城的方向来了。”
“大概多少人?”
“十余人左右。”
“十余人往京城来,能做什么?”
江屿目光径直打在地面一个点上,也在想着与众人一样的问题。
十余人便装潜入有何意义,此事又是否与太子尸身疑惑冰舌草一案相关。
只是除此之外,出于某种隐秘的心理,他还在想着另外一件事情——萧向翎统领北疆军从未出过岔子,而如今是要仓促成什么地步,才能任十余个北寇偷偷潜进来。
“这个军情并未透露,微臣不知。”那人拱手退下。
听过这个消息,江淇面色更加不好,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不过十余名残余党寇而已,不必耗费太多神?力,现在还是把这几场血案查清楚为首要任务……”
话还没说完便有人反驳:虽只有十余人,但皆为精锐,况且目的不清,敌暗我?明,或许还与京城血案相关,切勿小觑。
江淇眉头紧锁,没反驳,却也没下旨。
他的意图很明显,虽然北寇凶残险恶,但毕竟距离尚远,根本比不上京城的命案有?威胁性,而在此要紧关头,他是万万不想再把猛将派往北疆出征。
“容朕回去再仔细思量此事。”江淇最终还是面色阴沉地摆了摆手,“今天先到此为止,退朝吧。”
*
入夜,月光在满地的清雪上镀过一层亮银,偶尔听得几声夹杂在这微光下的风声,却仿佛来自远方的呜咽与呢喃。
江淇周身缩在被子里,却在床榻的一角缩得瑟瑟发?抖。
当?皇上真他娘的憋屈,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来争着抢当!他想。
从前有?任何不懂的事情都可以随意询问他人,不必担心这个问题会显得自己懦弱或是愚蠢,情绪不佳时可以任性地找兄长友人来借酒消愁。
但如今不一样了,太子殿下死了,他便破天荒地忽然坐上了那龙位,之后觉得一切都不甚自然。不想在他人面前露出怯态,不想问一些看上去毫无意义的问题。
就连如今太子殿下尸身-下落难寻,暗中的凶手也似乎要将矛头对准在他身上。
去他娘的破皇上,老子不干了,爱谁当?谁当?吧!他一边在被里抖,一边狠狠地骂出声来发泄。
“我?怎么知道他尸体在哪!人不是我杀的,查又查不到,你?到我皇宫里装神?弄鬼有什么用!”感情宛如洪水一般宣泄决堤,他自暴自弃般地喊着。
发?泄过后果真身心舒畅了许多,似乎连明日的早朝也没那么令人烦躁。他平躺在塌上准备睡觉,却突然听得门外有?一阵脚步声。
这脚步声来得光明正大,甚至没有?刻意遮掩行踪,堪称光明正大地走到了他寝殿门前。
月色在窗上勾勒出他影子的一部分。
“是谁!”江淇睡意全无,冷汗又瞬间涌上全身。
他睡前令卫兵将他寝宫围了个水泄不通,严加防守,而此人已经到门口,他刚刚竟一丝声响也没能听见。
是谁能光明正大地走进来不被阻拦?
他咬紧牙关,死死盯着门口的动静,种种可怕的猜想给他逼出一身鸡皮疙瘩。
门被推开,冷气乍然涌入,而江淇也在此刻看清了来人的容貌。
背对着月光,更显得他面沉如水,周身阴冷。
“怎么是你!”江淇惊得差点从床榻上跳起来,“你?来做什么!”
*
与此同时,一片隐蔽的树荫下。
此路是从药房出门的必经之路,路旁种满了药草与丛林,白日时温暖清凉、景色秀美;但夜黑风高之时却显得阴森而恐怖。树干将上方的光亮遮住大半,在地面上投掷出一片诡谲的的光影。
两个侍女刚从药方中提着东西出来,脚步慌乱。
“快点走,没听说这两天皇城里有?杀手吗!专门挑落单的人。”一个侍女在前面快步跑着,压低声音喊道。
“没事的,不会在这里的。”另一人语气慌张,却仍强装镇定安慰自己。
她们没注意到,此时一个人影正极好地隐蔽在一旁的草丛中,连呼吸也刻意收敛起来。
“你?……听没听见什么声音!”
“没,没有。别开玩笑,快走。”另一个人也明显慌了,脸上却依旧挂着不自然的微笑。
下一瞬,她脸上的表情却僵在了原地。
“我?真听到了,你?把手给……啊!!来人啊救命!”
那侍女刚回头话说了一半,就看见?上一秒还随意笑着的对方,如今却霎时没了生机,瞪大双眼,表情僵硬,直直倒在了地上。
而一把锋利的匕首,正直直插在她的眉心处,位置角度分毫不差,汩汩鲜血从眉心流出。
侍女惊恐万分,吓得面无血色,疯狂尖叫。
而下一瞬,一支利箭就从相同的地方窜来,直直插-进对方的胸口。
两个人,先杀人,后射箭,配合紧密,步骤与流程分毫不差。
躲在花园暗处的两个黑衣人对视一眼,随即一人持好弓箭准备开弓,另一人手持匕首正欲掷出。
只听刷地一声,刀刃破空的声音响起。
持弓那人正打算射箭,却发现本应命毙当?场的侍女竟完好无损。
他皱了皱眉头,侧头正意欲询问,却在偏头的一瞬间警铃大作。
自己的同伴还维持着手持刀刃的动作,鲜血却从他的额头流下,成片地淌进地里。
刚刚那破空声音并不是同伴投掷的刀刃,而是另有一人将刀刃投掷到了同伴头上!
正中眉心,丝毫不差。
那黑衣人神?色一凛,敌明他暗,不可轻举妄动。便立刻俯下身子,一边探寻着四周的动静,一边伸手探向腰间的长剑,随时准备拔剑刺出。
骤然有声音从他身后响起。
“只知道前辈擅长剑术,竟不知前辈还会射箭,没来得及请教一二,还真是后悔难当……沈前辈。”
沈琛猛地停住步子。
由于四处设防,他的身体紧绷,在听到这句话时剧烈一抖。
但稍过片刻,却又倏地放松下来,肩膀自然地向前弯着,看上去有些驼背。
像是压力解脱后的释然,又像是早有预料一般地无可奈何。
“你?总是这么聪明。”他自嘲般地轻笑一声,“江屿啊……可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
江屿没回答他,只是上前走几步,提剑径直对准了对方的前胸,“为何要这样做?”
沈琛反而把手持的弓箭随手甩在了地上,完全没有?抵御的意思,“这么聪明的话,不如猜猜,为什么要这样做?”
“在北疆之时,你?假扮北疆道长为江驰滨治伤,却在他的药中做手脚,下慢性毒的同时让他失声。”江屿哑声道。
“这就是你之前说离开的原因。而你?现在杀人之后又要额外放出一箭,是为了还原太子的死相,因为你觉得太子殿下之仇未报,便想用这种死法一遍遍提醒江淇和皇城中的所有?人。包括在大殿中放置的棺中的箭矢,以及你计算好的燃火量,虽外状骇人,却不致死。”
沈琛挑了挑眉,“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你?真的会闯进去。”
江屿神情出现一瞬间的空白。
“怎么猜到是我的?”
“你?的右手。”
沈琛余光瞥向自己的右手,上面有一道明显至极的疤痕。他盯着它看了许久,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一般,露出怀念与伤感的神?情。
“没错,猜的都没错。”沈琛哼笑道,“江驰滨认得我?这道疤,所以才要将右手藏匿起来。”
“你?为何要找若杨公主的卷宗?”江屿再次发问。
沈琛摇了摇头。
“你?不想说也无所谓。”江屿收回剑,却是从前襟中拿出一份泛着深黄、年月已久的卷宗。
沈琛瞳孔微张。
“你?若要便拿去。”江屿将其递了出去,“我?只请你?停手。”
“停手?”对方伸出的手顿在原地,“太子殿下对你最是怜爱,而今其被奸人所害,尸骨未寒,甚至连尸体你?们都找不到!”
他语速加快,一向?毫无波澜的神?情终于出现了些许裂缝。
“难道只是将江驰滨杀了就一了百了?朝廷上下谁人不知太子殿下仁厚,谁人不知他比任何人都适合这储君之位!可正因为如此,江淇才尽力将此事压下,没有继续追究,甚至没想去寻他的尸体。还不是因为他这个皇位来之不义,他坐上一天,心里便惶恐一天!”
江屿跟沈琛学剑大抵有十多年的时间,他知道沈琛一向?冷淡平静,无论喜极气极,声音都显得随意而无所谓,从不大声开口,从不会激动到难以自持。
从不会像现在这样,由于无处发?泄的恨意、与无能为力的绝望,杀戮到满手鲜血,陌生到他自己都认不出。
“沈前辈,我?从不敢忘记太子殿下对我的好,也从未放弃去寻他的尸身。”江屿沉声开口,“若我所猜想没错,太子殿下的尸身应该在被前辈保管着,而前辈渴寻若杨公主的卷宗,可是否为了探查冰舌草一物?”
沈琛猛地抬头,“你?怎会知道此物?”
“我?目前也毫无线索,一旦有发?现,我?会联系前辈。”江屿将手中的宗卷递过去,“但无论如何,江驰滨的罪行不该由别人承担,更不应牵连到宫中无辜的下人们。”
“请前辈停手,否则若是还有?下次,我?不会再惦念往日情分。”
沈琛沉默地凝视着江屿的眼睛,他试图从那俊美而薄淡的眸子中,找到哪怕是一丝的虚假、畏惧、惶恐。
但却一无所获。
他知道江屿从小到大早已习惯了独立着做决定,在内心里,他实?则比任何人都要冷静与坚强。
“我?答应你?。”沈琛突然轻笑一声,随即从对方手中夺过卷宗。
“但有?一点你猜错了,我?要卷宗并非是为了冰舌草的下落。”
下一瞬,他竟是直接把那卷宗抛向?空中,手持弓箭看似漫不经心地一射,窜出去的锋利箭矢却精准地刺向那在空中下坠的卷宗,随即将其从中间破开。
刹那间,纸片宛如秋天枯叶一般四处飘散。
当?这些纸片合在一起时,是承载着无数鲜血、生命与恨意的卷案,但当?它们分散开烂在泥土里之时,仿佛又只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再平凡不过的纸片。
江屿沉默着,视线随着箭矢落地,深邃的瞳孔中并未掀起什么波澜。
“十七年前的事,该放下了,江屿。”沈琛将佩剑归鞘,“这是你大哥他一直想对你?说的话。”
沈琛踏步回身,迅捷的黑色身影宛如鬼魅,几步便消逝在了萧瑟的寒风中,
作者有话要说: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