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受的伤?”军医一边给萧向翎处理左肩上的伤口,一边问着,“看上去都挣裂开?好几次了,要及时处理才不?会恶化。”
一旁的温水盆中已经满是血污。
“无妨。”萧向翎背上已经冒出一层冷汗,声音却依旧沉稳清晰,“战中时间紧,行军打仗,伤口怎能?不?裂开?。”
“如今将军战捷,也该好好休息一阵了,身体要紧。”军医深鞠个躬,“给将军的药中加了助眠的药引,这一觉可能?会睡得?久一些。”
萧向翎点了点头,对方便退下去。
北疆日落早,才时值傍晚,营帐内便已是昏暗一片。萧向翎饮下塌边刚送过来的汤药,困意却没立刻涌上来。
前?些日子战事紧,他便跟着将士们几天几夜没沾过枕头,如今骤然闲暇下来,却又倏然没了休息的欲望。
发呆一会,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怀中掏出一包黑色的香囊,以及一块艳红的血玉。
血玉是顾渊之前?交给他的那块,他还一直没机会还给江屿,对方也不?知什么原因,一直没问他要。
而?那黑色的香囊显然是戴在身边很?久,褪色得?接近泛白,边缝处已经有线头参差不?齐地冒出来。
他凝视了几秒,便将那枚玉石放进香囊中,随即一并塞回自己前?襟处。
玉泛着凉,带来明晰的触感。
这便一觉睡得?昏沉,似是良久没有过如此酣畅而?又无人打扰的梦境,他似是把很?久之前?的事情都梦了个遍。
在有关?前?世的猜测中,江屿的直觉向来准得?可怕,唯一猜过的一句“那故事中的‘鬼’,是不?是你”,竟也是八九不?离十。
*
月圆之夜,百鬼横出。
只是在三百年前?的一夜,时辰还未到,玄门便骤然关?闭。众鬼便都没来得?及回去,只能?以人类的形态游荡在街头,看谁人美心?善就?跑上去讨个饭。
他那时还是个不?到半人高的“小鬼”,体型又比同伴瘦弱许多,胸部甚至能?显露出皮下肋骨的形状。
他们都喜欢去最热闹繁华的街上去逛,但唯有这个最弱的小鬼喜欢去一个偏僻的街巷。去了也不?想同伴一般四处走?动,平日里做得?最多的事情便是坐在角落阴暗处,警惕地盯着四周。
久而?久之,人们便都知道偏巷里来了个没人要的疯小孩。
只有那小鬼自己知道,他来偏巷,不?过是想看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那人喜欢穿白衣服,喜欢笑,却又似乎没那么开?心?。平日里总喜欢坐在偏巷的茶肆中,却并不?会抬眼去看路上的行人,也很?少?与人攀谈最近的政事和八卦。也和他一样,只是单纯地从天亮坐到天黑。
偶尔遇上结识的人,才会聊上几句。
小鬼还看见?有一次,他在给别人装神弄鬼地看手相。
十几天过去。他从最角落的阴暗处逐渐移动,离那白衣服的年轻人越来越近。
直到有一天,白衣服似乎注意到他,将手中的茶盏放在桌面上,朝他勾了勾手指。
他警惕地走?了过去,没说?话。
他明显地注意到,对方在与他四目相对之时,出现了极为明显的怔愣。
*
“我会看手相,帮你看看?”
那人的声音很?好听,跟他的眉眼一同温和,极易使人卸下防备,与他亲近。
但他没伸出手。
那人并未介意,脸上甚至一点嗔怒也没表现出来,只是继续持起桌案上的茶盏。他的指节修长?而?干净,比那润亮的瓷器还要赏心?悦目。
出乎意料之外的,那人没问他“家?住哪里,父母是谁,为何一人在外”这种无聊的问题,而?是问了一句,“你最害怕什么?”
“没什么害怕的。”他坦然答。
此地向来干旱缺雨,而?近些日子更甚,田地已经趋近干裂,庄稼更是颗粒无收。路边的店铺纷纷倒闭,人人眉间都浮着愁云。
后来村民们请来了风水道士,来人掐指一算,闭眼说?道,“此旱灾乃是阴阳无间带来的天堑,只要把流散在人间的小鬼烧死,便可以解除此灾。”
他还交给村民们一些法器,专门针对能?力不?强的小鬼。
*
他再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与所?有同伴一同被麻绳捆着,而?周围摆满成堆的柴草,将他们圈得?密不?透风。
平日里面带微笑的村民们都手中握着火把,火光映照出他们愤怒且憎恶的表情。
他感觉自己要被烤得?昏过去了,众所?周知,他们最怕火。
就?在村民们将要把柴火扔出去的前?一刻,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他猛地睁开?眼睛。
那声音不?复往日的温雅动听,夹杂一层明显的怒意。但他却完全想象不?到那人发怒时的神情。印象中温和、那么喜欢笑的人生气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那不?是整天坐在茶肆里,会看手相那个人吗?”人群中开?始窃窃私语。
“你管什么!”一人站出气愤道,“就?因为这些小鬼,我们庄稼颗粒无收,家?里人都吃不?上饭,老人孩子都快饿死了!”
众人本还存有几分愧疚与同情,听到这话,便也都理直气壮起来。
“求雨自有求雨之法,降鬼自有降鬼之道。况且鬼并非皆为恶意,无冤仇却要对其烧之辱之,赶尽杀绝,此又为何意?”
与往日全然不?同,他周遭气质变得?冷冽且愠怒。即便看上去并没什么攻击性,大多数人仍然噤了声音。
“那又应该如何处理?”有一人依依不?饶,“你若有办法让他们回到该回的位置,我们便不?烧人。”
那年轻人犹豫片刻。隔着层层火光,只能?看见?他的一身白衣宛如被风吹起,在火焰中摇曳,却并不?烬灰。
“好。”过了许久,那人缓缓答道,“我可以帮你们。”
*
绳子被解开?的时候,他身上已经有多处烧伤。同伴们吓得?仓促往回跑,只有他没走?,站在原地看着那年轻人一遍遍重复着同一个动作,将每个人身上的绳索解开?。
对方也注意到了他,笑着催,“快回去吧。”
火焰的余温将那人的额头热出一层薄汗,淌进鬓发中,消失不?见?。
“我不?想回去。”他忽然开?口。
白衣服动作停顿了片刻,再回过头去时,嘴角已然没了笑意,“不?回去,你去哪?”
“我能?跟你走?吗?”
“不?能?。”
“为什么不?能??”
“我不?缺祖宗照顾。”
“……”
他皱着眉,执拗地跟在白衣服身后,不?离开?,也不?开?口。
“真不?走??”
待所?有人都走?光,傍晚的山上除了他们空无一人,只剩下满地乌黑的灰烬。
“不?走?。”
“这座山前?面有个石洞。”白衣服向前?指着,“里面又潮又冷,以后每天的柴你捡,火你生。对了还有——”白衣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里面只有一个石塌,是我的,你睡地上。”
“……”
“走?不?走??”
“不?走?。”
*
白衣服特?意出去摘了草药,捣碎后覆在他被烧坏的伤口上。
现在他半躺在唯一的石塌上,对方坐在地上捣药。一旁燃着一堆旺盛的火,也是白衣服出去捡的柴。
“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
“过来。”那人招呼道,“药敷上去会有些痛,你忍一下。”
“……这个药叫什么?”他忽然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含思草。”那人挑眉,“但却没有相思之意。”
“能?问你几个问题吗?”敷完药,他忍不?住开?口。
“不?能?。”
“……你叫什么名字?”
白衣服用树枝在地上划出几笔,“江屿。”他念着。
江屿抬头,看见?对方竟没看向地面上的字,反而?一直盯着自己的脸,好笑道,“你看我干什么?”
“你为什么要救我们?”他紧盯着对方的面孔,问着。
江屿的眉眼末端恰到好处地轻微垂落,看上去显得?儒雅至极。长?而?密的睫毛也随着眼睛的形状向下遮掩着神色,在苍白的面颊上留下一小圈晦暗的影。
比他见?过的任何人都要好看。
“那些人看上去很?喜欢你,但并不?喜欢我们,你又长?得?这么好看,为什么要救我们?”
江屿被他的逻辑彻底逗笑了,笑够之后又转过头来盯着他的眼睛,带着几分探寻,又有些迷茫的怅然。
“小东西,别人的喜欢能?当饭吃吗?”
草药渗进伤口中,他嘴角狠狠地抽搐一下。
“你真的什么也不?怕?”江屿又问了一遍。
“不?怕。”他回视,“……你是能?从我眼睛里看到什么东西吗?为什么一直盯着我看。”
江屿忽然朗声笑起来,“你看我的眼睛,能?从里面看到什么?”
他不?知道对方是在逗自己玩,认真地凑上去看,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湿润的眼白仿若淡然的水,水流被中间黑色的眼仁滞住,进而?眼波无法肆意流动。而?在那黑色瞳孔的正中央,他看见?了自己快要贴上去的面孔。
他吓了一跳,身体几乎弹了回去,“我看见?我自己。”
对方见?他模样笑意更甚,“从你的眼睛里,我也只能?看见?我自己。”
他半信半疑。
笑够了,江屿半眯着眼睛靠在石壁上,淡声说?道,“我能?看见?别人害怕的东西。”
他眉心?一跳。
心?底似是有一份念头在疯狂向外冒,他几乎立刻明白江屿为何总喜欢一天到晚呆在人少?的偏巷,坐在茶肆前?,并不?抬头看人,也很?少?与人交谈。
这种能?力,大概并不?会令人舒服吧……
“既然能?看出来你还问我?”他才意识到自己被耍了,“那你说?,我最怕什么?”
对方的笑意止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矛盾而?复杂的神情。
隔了良久,江屿才缓缓开?口,“就?是因为我看不?出什么,所?以才只能?看见?我自己的映像。”
良久,他又加上一句,“你有着我见?过最干净的眸子。”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哈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