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去朝来,光阴如梭。
一晃,就过去了数年。
在苏瑶看来,大婚后的日子跟大婚前差别不大。
也?就是称呼变了变,住所换了换,两人举止更亲密些,每日睡得晚些……
想到最后一点,池畔水榭里闲闲乘凉的女郎脸色微红,连忙摇了摇手中的团扇,好扇去颊上热度。
凉爽带着水汽的微风中,月枝端着琉璃盏穿纱拂幔而来,“娘子,您让膳房做的槐叶冷淘送来了。”
苏瑶这才懒懒地从竹榻上坐起身来。
乌黑云鬓边,天?青如水的玉簪流苏泠泠作?响,合着水榭檐上汲水机括落下的飞流泉鸣,倒也?好听。
“有让人给六郎也?送一碗去吗?”
她有一搭没一搭地搅动着盏中碧鲜可爱的冷淘面。
槐叶淘,槐叶淘,就是采了枝上最青翠娇嫩的槐叶,研细滤清,和?面作?淘,才能做的出这一盏好碧色。
于这夏日,最是消暑不过。
六郎虽说是不怕热的体质,但他午间用?膳时,也?是没什?么胃口,就跟自?己似的,各样勉强用?了一两筷,就再不动手。
吃的少?便算了,一日日的,还?忙的不行。
自?己倒还?好,后宫人少?,又有他精挑细选的殿中省六局二?十四司诸人分忧,只需每日上午忙过一阵,午后就得了闲,可以随意乘凉小憩。
慕衍就忙得多了。
今年雨水少?,南边又有了蝗灾,偌大的担子压在肩上,他面上倒还?是游刃有余,只天?气一热,日日进食变少?,多多少?少?看得出来日益消瘦下去。
苏瑶思衬着,用?竹箸夹起几根,慢慢用?着,心里念头转来转去。
她还?是得想些法?子,改改两人的饮食用?度才好。倒也?不必奢靡,不拘是什?么清茶淡饭,能让六郎用?的下饭,才是正经。
想着想着,槐叶淘入口,碧鲜照箸,经齿冷于雪,苏瑶眨了眨眼,露出个笑来。
从月枝的角度看下去,她服侍的女郎专心用?冷淘时,长长的乌睫垂落,恍若蝶翅轻.颤。
才十八九岁的小娘子,杏眼樱唇,墨发雪肤,窈窕纤细,袖口薄纱滑落,就露出一截雪腻纤细的皓腕。既清且艳,就如同那皎皎含露的倾城名花,正开至最鲜妍娇美之时,一眼足可入画,教人怎么都挪不开视线。
“月枝?”
听不到回音,苏瑶疑惑抬眸。
“婢子已?经让人送去了。陛下那厢也?交待过,寻着时候,一定会有人催着陛下用?的。”月枝回过神?,连忙答道。
“你?方才是想到什?么了,这么出神?。”苏瑶好笑道。
月枝笑了笑,倒也?不遮掩,“婢子是在想,这么些年,我眼睁睁看着娘子出落成如今的动人模样,早该习惯才是。却不想,还?是会被闪了眼。”
苏瑶冷不丁被夸赞,细抿浅笑,倒也?没当回事。
反倒是一旁打扇的流霜噗嗤笑出声。
“那可不,若非娘子如此美貌,陛下怎得日日跟防贼似的,瞧见娘子瞥别的郎君一眼,就要?呷醋拈酸。”
她笑嘻嘻的,提起前事,“就说那陈家十二?郎君,都是多少?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陛下愣是记得清。每每赐宴,都记得吩咐人给他挑个远远的好位置,不肯让他靠近娘子半步。”
苏瑶被她提起这茬,在心里撇了撇嘴。
流霜这是不知话?本里的事,才会如此大惊小怪。
话?本里的暴君,那可是她多看了一眼,就直接了当地亲手夺了陈十二?的命去,足可见这人醋性之大。
如今的慕衍已?经很?是收敛且有所顾忌的,若否,她也?不能如此心平气和?地回想起话?本里的种种。
主仆几人闲话?半晌。
眼瞧着那一轮耀武扬威的炙阳渐渐西沉,池上碎金浮动,算算时辰,也?该到慕衍来接她的时辰,苏瑶有些意动,起身理理衣裙,沿着芙蓉池畔的垂柳小道,往含元殿的方向去。
可巧,才不多时,远远的,在回廊上,她就看见那道再熟悉不过的颀长身影穿花拂柳而来。
只不过随行的还?有郑培与卢忱二?人。
一眼望去,青年郎君越发成熟俊美的面容上神?色淡淡,不像是多高兴的样子。
苏瑶心里疑问,再看了看自?己一身燕居简服,就稍稍站到了转角处,打算等外人走了,再迎过去。
郑培的嗓门素来不低。
“不过就是纳几个妃嫔充充样子,好堵上那些人的嘴,陛下如何偏就不肯松口?如今我每每回府,都要?被人堵半道上,再被灌满两耳朵的江山社稷,子嗣血脉的大道理,真是好不烦人。”
卢忱的嗓音倒是平和?,语气里的急切却也?做不得假。
“陛下大婚数年,膝下仍无一子半女。虽然也?有陛下尚且年轻的缘故,但子嗣实乃动摇国本之大事,朝臣担忧,也?是该然。您不如听从谏言,采选几位世?家淑女以充后宫,哪怕如郑郎君所说,就是不喜不去,留在宫中充充场面也?是好的。”
猝不及防听到这些话?,苏瑶飞快地蹙了下眉,用?团扇拦住愤愤不平的流霜。
“且等等,”她瞥一眼,用?气声安抚婢女,万分笃定道,“六郎不会答应的。”
果不其然,她话?音刚落,那道熟悉的清越嗓音便拒了那两人的央求。
“我有无子嗣皆可,宗室里从不会少?了年纪小不知事的孩童。”
“可那又不是您亲生?的血脉!”卢忱急了。
慕衍坦然得很?,温和?道,“我亦不是先帝亲生?的血脉,也?不见有什?么妨碍。”
噗,苏瑶没忍住笑出声。
外间转瞬间静得吓人。
宫里偷听还?能这么嚣张的女郎,统共也?就那么一个。
猜出来人是谁,郑培有点心虚,脸白了又白,卢忱自?以为无错,可原本挺直的腰身不知不觉间也?少?了几分精气神?。
慕衍没想到这等糟心事会被苏瑶听了去,忍不住揉了揉眉心,“你?们且退下,此事无需再议。”
他沿着转角过去,将躲着的人揪了出来。
眉心微折,“阿瑶,这会日头才落,你?又到处跑,小心中了暑气。”
苏瑶才不怕他,轻轻扬了扬眉。
反而顺着他的胳膊拉住袖角,替他打着扇,笑吟吟道,“我都等你?好久了,六郎总不来,等不及了才会来拦你?。”
见她说到等不及时皱皱脸,娇憨天?真的样子,慕衍眸中划过一丝笑意,便没再追究方才的事。
“此间闷热无风,那我们先回去再说。”
“好!”女郎乖巧点头。
两人一个不问,一个不提,都跟没事人一样。
可苦了跟在那两人身后的流霜。
她扯着月枝的衣袖落后一阵,嘀嘀咕咕的,“娘子怎么一点都不急,连问都不问一句!”
月枝也?心急,但到底比流霜沉稳得多,“当然是因为娘子相信陛下。我们人微言轻的,先看看娘子打算如何再说。”
流霜欲言又止。
世?上哪个男子不花.心的。
便是陛下素来洁身自?好,但若真应了朝臣的央求,置了一堆妃嫔入宫,她们为了家族荣宠,定会使出浑身解数来讨好献媚。
她们娘子便是中宫皇后又如何,还?能完全拦住那些女郎不许去陛下面前露脸不成。
万一不小心闹出什?么,可不就要?伤了她们娘子的心。
流霜忧心忡忡,苏瑶这个做皇后的却是浑然未觉。
但要?说对她一点影响也?无,那倒也?不是。
晚间床帏内,两人叫过水,洗漱完依偎在一处时,苏瑶靠在慕衍的肩头,脸颊还?带着些余韵红霞,有些犹豫地试探道。
“六郎,你?会不会也?很?想要?一个孩子?”
慕衍抚摸她长发的手一顿,如画的眉眼扬了下,不置可否。
“朝堂上的事自?有我来扛,阿瑶不必理会那些闲话?。”
苏瑶情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
“我才不在意他们说什?么,”她的语气慢吞吞的,“我只是想知道,你?到底想不想。”想不想与她有一个血脉相融的孩子。
慕衍没有直白回答,反而把这个话?题丢还?给了她,一目不错地望着心上人,“那阿瑶呢,你?想不想?”
苏瑶想了下,很?诚实地摇摇头。
“我还?没有想好,感觉像是早了些。可寻常人家在你?我这个年岁,成婚数年,可能早就有孩子了。”
说起这个,女郎微微蹙起好看的眉,认真思索着,“我们又没有刻意避开,为什?么到现在也?没有孩子呢?”
她越想越入迷,蓦得坐起身来,心脏砰砰砰直跳,脑海中蹦出个大胆的猜测。
该不会她与慕衍之中有人生?不出孩子吧?
慕衍眸光闪烁了下,也?坐起身,拥她入怀,安抚道,“阿瑶,我听人说,子女都是缘分,许是我们缘分未到。”
苏瑶压根没听进去,反倒是越想越震惊。
话?本里的暴君和?苏瑶在一起那么久都没有子嗣,该不会他们也?生?不出来吧。
女郎神?情有些黯然。
要?不要?,想不想是一回事,能不能又是另外一回事,苏瑶完全陷入自?己的思绪里,难免有些伤怀。
慕衍亲了亲她的眉眼,轻笑道,“在我眼里,阿瑶年岁还?小呢,若是我们再有了孩子,我岂不是要?养两个孩子?近来事忙,我亦是没那么多心力。”
苏瑶唔了声,情绪还?是很?低落。
慕衍端了盏茶水给她,“瑶瑶,有没有孩子不打紧,便如我所说的,宗室里年幼的,尚在襁褓的孩童不在少?数,日后挑了喜欢的接来养,也?不是什?么难事。”
苏瑶顺着他的话?,想到牙牙学语的小孩子,他们会哭会闹,嚎哭起来震天?响,就一阵阵头皮发麻,脱口而出,“我才不想养孩子。”
慕衍一点都不意外,他挑挑眉,将苏瑶递回的茶盏搁回几案上,搂着小娘子轻声叹气,“我也?觉得养两个孩子甚是辛苦。”
“若是一不小心冷落了我的小阿瑶,该如何是好。”
苏瑶被他逗乐了,伸手就要?去揉他的脸,却被郎君眼疾手快地握住了手腕。
慕衍好气又好笑,俯身亲昵地蹭了蹭她的鼻尖,“没大没小。”
苏瑶睁圆了湿漉漉的杏眼,浓密如云的青丝披散肩头,显得越发荏弱天?真,她不服气地磨牙,“六郎也?不过就比我大几岁而已?!”
成天?说她小她小,她这个年岁放在其他人家,早就可以当阿娘了。
慕衍静默片刻,突然就弯了弯唇,一手箍着她,一手往她的腰间摸索过去。
“打住,打住,痒痒痒……六郎你?太过分了!”
女郎被迫笑个不停,在郎君怀中扭得像麻花似的。
挣扎中,轻薄叶萼绽开,如墨的乌云如瀑般散落在如玉一般洁白细腻的花苞上,遮住大片大片先前被人刻意留下的淡红如花的印记,看得始作?俑者眸色微深。
慕衍略略俯下身,埋首在她的颈侧,缓声道,“世?间之人都以绵延子嗣为第一等要?紧事,可是阿瑶,我从不这么想。”
“我的儿女,生?来便该是由你?我疼宠的掌珠,是我们间情意的延续,并非是为继承江山而生?的物件。”
“若非是你?亲出,便再无任何意义。”
苏瑶慢慢止了笑,伸手环住了他的腰身。
“我就知道,”她像是得了什?么宝贝,眸中璀璨碎光浮动,“我的六郎是天?下间最好的儿郎。”
慕衍轻笑一声,“那我的阿瑶便是世?间最好的小娘子。”
两人静静相拥了会。
外间已?然起了疾风。
浮光跃影里,芙蓉池中顽皮的小鱼儿被蔓生?的水草擒住。不听话?的花儿被迫攀附在身旁高大挺直的松柏上,随着一阵紧于一阵的风雨颤颤巍巍摇曳。
苏瑶被结结实实地制住,兀自?咬着唇嘴硬,就是不肯服输。
全然不知自?己是个什?么狼狈模样。
慕衍入目所见,皆为殊色,他垂下眼睫,眸中散去的热度却又渐渐聚起。
彼此情浓时,他微微垂眸,骤然想起前人吟咏桃花的诗作?里有一句,“满树和?娇烂漫红,万枝丹彩灼春融。”唇边便旋开一抹好看的弧度。
“瑶瑶,你?瞧。”
他将已?然柔若无骨的心上人抱坐到膝上,一举一动,皆是慢条斯理,从容不迫,却又不容抗拒地附在她耳边,将那句诗一字一字地念给她听。
清越好听的嗓音微微发哑,“是不是与你?现下一样?”
苏瑶根本不想理他。
反而仗着被他抱持,就势一口咬在了慕衍肩颈旁,如受伤的小兽一般露出白白的牙尖,委屈巴巴地呜咽一声,鼻尖红红的,看上去可怜极了,连鬓边垂落的几许乌黑碎发染了湿意。
一室青还?,今宵帐黯。
……
既然被提了出来,苏瑶难免就在心里始终记挂着这事。
再办小宴时,就刻意留意着随同那些年轻夫人而来,被乳母抱着的孩子。
这其中,就属郑家夫人带来的那个最是玉雪可爱,乌溜溜的眼睛黑白分明。被乳母抱上前时,不哭反笑,咧开嘴露出粉粉的牙床,细细看,还?有米粒大小的白点。
“这是已?经长牙了吗?”
苏瑶微微垂首,很?是讶异,这么大点的孩子,居然就开始长牙了。
郑家几位夫人笑得亲切,孩子的生?母便是当年去西州时,陪侍帝后左右的郑源的夫人,见皇后询问,就含笑从乳母手中将孩子接过,抱到苏瑶面前。
“我家三娘才半岁,正是长牙的时候呢!”她试探着,“娘娘可要?抱抱?”
苏瑶有点心动。
苏家这一辈的郎君小娘子年岁差距不大,二?房的几个小的出生?之时,她也?还?小着,还?没有抱过那些弟弟妹妹。
郑源夫人一看,就更主动递了过去。哪家的小娘子能还?在襁褓之时就能被皇后娘娘亲手抱过,这是她家三娘子的福气,当然得主动殷勤些。
苏瑶下意识地接过锦缎包裹住的一小团,软软的,像一朵云,又像团棉花,她整个人倏地都僵住了,连胳膊都不知该往哪放。
“殿下不必紧张,来,您稍稍松下手……”几位生?养过的夫人笑吟吟地围着帮忙调整她的姿势。
她怀中抱着的郑家小娘子也?乖得很?,不仅并没有哇哇大哭,反而像是认得她一般,抽了抽鼻子,嗅嗅气味,就张嘴呀呀地笑了起来。
“呀!你?们瞧!郑小娘子像是认得皇后娘娘呢!”
“是呢是呢,这么小的孩子都是靠气味认人呢!这分明就是记得了殿下的气味。”
苏瑶抱着粉粉嫩嫩的一团,看见她还?在冲自?己笑,滴溜溜的葡萄眼黑得发亮,听着她细声细气地咿咿呀呀,整颗心都要?化开。
听见几位夫人这么说,更是心花怒放,不肯撒手。
一直到手有点酸,才恋恋不舍地将孩子还?给郑家人。
郑家最年迈的老夫人见状,和?善地笑笑,“殿下与其抱着我们家小三娘不撒手,不如……”还?未说完,就让其他女眷打断。
郑培的夫人有些不安地赔罪道,“娘娘,我家老夫人年岁长了,说话?有些……还?请您切莫怪罪。”
苏瑶摆摆手,就跟姗姗来迟的苏家人一道说话?去了。
等闲下来再想起这茬时,还?是不由得有点心动。
原本她觉得养个孩子太过艰难麻烦,但是看到郑家那日带来的两个乳母,心里又转了念。
宫里那么多人,怎么都断不了皇子公主的用?度,又不是要?她事无巨细,亲力亲为的。难道偌大的大昭宫,这许多宫人,还?得她亲自?带孩子不成?
苏瑶越想越动心。
一想到,将来会有个小小的婴孩,粉雕玉琢的一小团,眉目轮廓生?得像她和?慕衍的模样,是他们两人日后留存于世?,延续下去的血脉,会奶声奶气地喊他们阿耶和?阿娘,还?会笑嘻嘻地冲他们撒娇讨巧……
她想着想着,就突然觉得自?己先前断然拒绝说不想要?孩子的念头太过冲动。
她和?慕衍的孩子,一定是天?下间最最俊秀貌美的小郎君或是小娘子,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
心里存了这个念头,苏瑶面上不显,心里却也?开始期待起来。
可夏去秋来,转瞬就又过去了半年,她腹中都一点动静也?无。
苏瑶旁敲侧击地跟慕衍提起过,对方倒觉得出什?么不对,只愣了下,再三确认她的确改了主意后,抱着她笑了笑。
让苏瑶平白好一阵莫名其妙。
她心里存着事,时常来往宫中的乔夫人就看出了些异样,某日再进宫时,就支开旁人,担忧地问起原因。
自?家长辈关怀,苏瑶也?不好再瞒着。
她犹豫了会儿,还?是将心事都吐露出来。
乔夫人笑着安慰她,“殿下和?陛下都年轻呢,也?有那成亲许多年不曾有子的,等到了时候,许是就有了。”
苏瑶却还?是忐忑。
她犹豫了一会儿,别扭地凑近自?家叔母,“会不会是因为我早些年受了寒,又受过伤,才会如此艰难……”
女子体弱,受不得寒,更别替她还?受过那样重的伤。
怎么看都是于子嗣上有所妨碍的。
苏瑶摸了摸心口处,原本狰狞的伤口已?然在宫廷珍稀秘药的涂抹下平整如初,但到底还?有些不明显的痕迹。
乔夫人蹙了下眉,也?不好下定论。
却还?是打起精神?来安慰侄女,“陛下让尚药局的两位奉御时时为殿下来请平安脉,若有不妥,以他们的医术,又怎会看不出端倪。”
此处无外人,她放柔了声,“阿瑶,莫要?自?己吓自?己才好。”
苏瑶却还?是不能放心。
尚药局的奉御自?然是宫中医术最为高明之人,可他们本是专为帝王诊治者,又不是于女子生?育一道精通之人。
再说了,自?承熙帝专宠林氏,十数年来,后宫久不闻婴啼,尚药局的那些医师,医正,医工什?么的,统统算过来,只怕就没有几个精于此道的。
电光石火间,她脑中蹦出个念头,就拉着自?家叔母好生?说道了一回。
乔夫人倒也?没拒绝,只不过临走时问了句,“阿瑶可要?跟陛下说起此事?”
苏瑶琢磨了下,摇了摇头,“且先看看,我瞧着六郎也?不像是多在意子嗣的样子,说不定还?要?反过来嫌我心急。”
哪有多少?男子真心不在意子嗣的,不过是因为陛下宠她,相比较而言,再不肯催促罢了。
乔夫人自?以为知晓内情,也?不说破,笑笑便去了。
她的母族虽非一等一的世?家,却也?是颇有人脉的,不多时,便在私底下将事办妥。
苏瑶一得了消息,就召了叔母入宫。
前脚宫门守卫放进了人,后脚慕衍就得了信。
倒也?不是故意监视,只乔夫人到底不是手段高明之辈,带进的那人更是出身乡野,自?在惯了,细微处难免露出马脚,使得训练有素的宫卫一眼就瞧出了不妥。
但乔夫人手中拿的是皇后娘娘的信物,他们也?不敢拦阻,只得将信儿报到了卫岕处。
卫岕听说就是一愣,反应过来后,就急忙赶去含元殿,请通禀之人说明,自?己有要?事要?求见陛下。
等进了殿,行礼后张口便是,“陛下容禀,苏尚书夫人乔氏,于今日带了不知名的男子乔装入宫,她拿的是皇后娘娘的信物,臣等不敢拦阻,还?请陛下示下。”
慕衍眸中划过一丝讶异,却不见如何着急。
“是何人?”
卫岕为难道,“暂未查出,但定不是京中世?家子弟。”
他瞥着慕衍的脸色,“陛下可要?臣现下便去查探?”
慕衍若有所思,阿瑶倒是没有跟他说起此事过。
其实他也?并非不在意子嗣此事。只不过,他在意的并非子嗣本身,而是突然奇想,心心念念想要?子嗣的人,所以也?就没将此事往这方向想。
卫岕等了会儿,就听见自?家主上轻描淡写道,“不必,你?们只留意着那人进出,记下便是。”
卫岕应下告退,心里却直泛嘀咕。
私底下领着外男入深宫去见皇后,这可不是什?么小事,陛下居然还?能轻轻放过,也?是奇了。但若是说陛下完全不介意,好像也?不尽然,若否,也?就不会让他记下。
他皱了皱眉,便回了自?己处置公务之处,打算照办便是。
自?然不知,含元殿里,慕衍却不似他表面上那么平静。
待卫岕一走,年轻帝王的面色便沉了下来。
倒不是为苏瑶私底下让乔夫人带外男入宫之事不悦,而是听说她将此事瞒下,生?出些异样心绪。
到底是何事,阿瑶要?瞒着他?
这异样心绪,在一连几日,外间就寝时,女郎着意躲着他的亲近时,酝酿升腾到了顶峰。
帐幔里,郎君静默不语。
昏黄的烛影照着他俊美的面容上,深邃如画的眉眼低敛着,越发显出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味道。
苏瑶抿了抿唇,但想到那人的叮嘱,却是不肯松口。
只是看见慕衍似乎是不高兴了,还?是凑过去,从背后环住他的腰身,很?轻很?轻地用?脸颊在他的肩胛骨上蹭过两下。
她软着声,“六郎六郎,我是真的累了,我们早些歇着好不好?”
怕慕衍不信,她还?掰着手指,认认真真跟他说起近来宫中繁杂的事务,“换季的衣衫用?度账目还?没有理清,马上又要?到了放适龄宫人出宫的时候,前些时候……”
她都这般说了,慕衍还?能如何,只好顺着她的意思早早歇下。
可大半月都是如此,他还?是难免生?出疑心。
平心而论,慕衍并非是急色之人。
但他们已?是夫妻,又正是年少?情浓之时,情至深而生?欲,本就常事,反倒是苏瑶一味地躲着他,实在反常。
慕衍心有挂碍,身边的近臣便都看出来了。
郑培最是大胆,寻了个单独机会,就直接问了出来,“陛下可是心里有事?”
彼时窗外大雨,轰隆隆的雷声自?黑云中滚过。
磅礴落雨声太大,郑培只能看见自?家主上动了动唇,便凑近了些,可到底也?没听清话?语。
琢磨了会儿,就拉家常似的,说起些京里的闲话?。
说着说着,便说到了承熙帝的幼妹,如今的高乐长公主。
郑培忍不住幸灾乐祸,“要?说这位长公主,年纪不大脾气倒大,每年都要?闹出点事来。这不,前一阵,看上个乐师,居然就这么堂而皇之带在身边,出入各家府邸时亲密无间,听说还?有了身孕,当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驸马留。也?就是驸马家如今没落,不敢多言,只好装个不知情。”
话?未说完,就瞥见方才还?无动于衷的帝王将冷漠的视线落到他身上。
郑培一个激灵。
就见年轻的帝王微微蹙眉,“我幼时也?曾听闻这位姑母与驸马恩爱情笃,怎地如今倒闹到了这种地步?”
郑培站在一旁侍墨,坦荡荡道,“说破天?去,也?不过是人心易变罢了。洛京里有婚后纳妾蓄姬的男子,自?然也?有另觅情郎的妇人,只不过像长公主这般张扬的实在少?有,才会被大家笑话?驸马头顶长草。”
慕衍淡淡道,“人心易变?”
郑培毫无所觉,“在一起久了,可不就难免有厌烦之时。”
话?一出口,郑培莫名觉得殿中更冷了几分。
他不知卫岕所禀之事,见慕衍垂眸不语,更是满脸疑惑。
慕衍本是随口一说,见他这般,就不耐地将人打发出去。
待到殿中只剩他一人,不由得扶额苦笑。
自?己当真是魔怔了。
阿瑶又怎可能移情别恋他人。
他试图收敛心神?,可不多时,就见卫岕到来。
惴惴不安的卫岕面上显出几分局促来,俯身一礼,“陛下,乔夫人……今日又进宫了。”
这话?隐晦,却不难懂。
寻常进宫,如何能让他来禀,只能是因为乔夫人又带了不相干的旁人。
慕衍丢落手中文书,皙白如玉的手指微微张开,绷紧僵直。
卫岕心知自?己带的不是什?么好消息,禀告完便退至一侧,不多时就眼睁睁地看着帝王身影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殿门处站着的内宦见状,连忙撑伞上前。
慕衍看都没看一眼,就径直走进细密雨帘中,往曲尺飞廊去,惹得撑伞之人惊呼跟上。
廊外雨帘如注,从绿琉璃剪边的檐角飞泄而下,砸在花纹砖石上,噼啪作?响。
慕衍的心也?一寸寸冷下来。
他听见栖凤阙里远远传来的欢声笑语,眉心飞快蹙了下,便拦住想要?通禀的宫人,径直入内。
才转过殿门,就听见陌生?男子的声线微微挑高,带着几许惊喜腔调,“恭喜殿下,您这是喜脉!”
“轰……”
天?际炸雷轰隆,狭长的闪电如刀子一般割裂黑云。
慕衍心里仿佛被什?么重重击打一瞬,疼痛难忍,却还?是竭力凝了凝神?,踏进殿去。
入目便是惊讶含笑的女郎正捂着嘴,迫不及待地看向一旁穿着男女皆宜胡服的年少?身影,“当真?”
那话?中的欢喜,兴奋,期待,几乎要?溢满出来。
她显然很?是期待这个孩子。
慕衍脸色微白,闭了闭眼。
刚成婚之时,尚药局的奉御就在私底下与他说明,阿瑶因连番受寒受伤而体弱,又兼年岁小,身子骨未长开,近几年都不适合孕育子嗣。便是想要?,也?需得多调养几年才好。
他又舍不得让苏瑶喝药,只能每每瞒着她,自?己用?些男子也?可见效的避孕药丸,以免她受了生?育之苦。
也?就是前些时日她说起想要?个孩子,他问过医师后,才开始停药。
根本不可能见效如此之快。
既是如此,阿瑶仍是有身……
慕衍指尖微颤,却还?是大步进殿,目光静静地扫过在场众人,视线落在那个陌生?男子身上。
见陌生?男子年少?俊秀的白净脸庞一看见他,神?色就变得不安惶恐,更是心头重重一沉。
苏瑶与乔夫人等人不知就里,俱是欢喜不已?。
苏瑶是真没想到,自?己才听了医嘱,修身养性,日日用?药调养,居然就见了效,难免喜形于色。
这会见慕衍回来了,更是高兴得不知该说什?么。
只是目光略过,见他肩头被雨水濡湿,还?是难免皱了皱眉。
“六郎,你?这衣裳怎么湿了?都没有人给你?撑伞吗?”
她走近前,却被郎君一把握住了手腕,抬眼便见到他神?色深沉地盯着自?己。
怎么回事,是听说他们有了孩子,欢喜傻了?
苏瑶眸子亮晶晶的,唇角的弧度翘起就不曾落下,见他僵住,就用?空着的另一只手轻轻推了推他,小声道,“叔母他们还?在呢,你?别这样。”眉角眼梢都是掩不住的鲜活欢喜。
事实上,也?只有她会这般以为。
其他人都被帝王冷下来的凌厉气势所摄,难免瑟瑟起来。
乔夫人尤为纳闷,却也?不敢多说,感觉到冰冷得如有实质的视线扫过,更是恭敬垂首几分。
慕衍将在场之人都记下来,才松开了手,勉强扯了扯唇,涩声道,“阿瑶方才在说什?么?”
他面上装得镇静,心里纷乱,却都被强行压制下来。
面前站着的,是他好不容易才娶回的妻,她年岁小,性子天?真,被人哄骗而不自?知,他该顾及她的面子,万万不可在她面前就大开杀戒,将她推得更远。
阿瑶能有什?么错。
就是有错,那也?都是旁人哄骗她做了错事。
慕衍胸腔里涌出一股沉闷嗜血的杀意,一下下凌迟在心脏处,带来尖锐刺痛。
却在他看向苏瑶时,被尽数都压了下来。
苏瑶浑然未觉,见他这幅失魂落魄的模样,竟是噗嗤笑出声。
“六郎不是都听见了吗?”
要?是没听见,怎么可能这般模样。
她轻咳两声,正要?郑而重之地重复一遍,就见平日里总是一副高深莫测气场的民间医师扑通一下跪倒在地,瑟瑟发抖道,“殿下!方才是我无状,将话?只说了一半,还?请殿下恕罪!”
苏瑶:……?
难道是她白欢喜一场?
苏瑶抿了抿唇,转向跪倒在地的男子,“你?且说说,到底是何情况?”
慕衍眼睫猛地颤了下,就听见那人期期艾艾道,“殿下的脉相滑实有力,动若走珠,的确是喜脉没错。但这只是近来调养之特?效,殿下其实……并未有身。”
后面的话?就流畅许多,“但娘娘现此脉相,正是说明我师门传承的调养之术已?经见效,娘娘早年的痼疾已?然痊愈,正是可以放心孕育子嗣之时!故而我方才大胆恭喜,却没想到才说一半,陛下就来了……”
苏瑶:……
慕衍:……
乔夫人:……
殿里一瞬间死寂。
慕衍已?经猜出了来人身份,浑身紧绷之势一松,神?色变得柔和?。见苏瑶脸色渐次白下去,便快步将她扶坐到一旁。
再看向乔夫人时,语气更和?缓了几分,“这是夫人为阿瑶寻来的民间医师?竟是如此年少?。”
乔夫人再是好性,也?不免愠怒地瞥了那说话?大喘气的少?年医师一眼。
“回陛下,这是我娘家婶婶荐来的小郎君,自?幼就跟着他师傅学医,尤善妇人调养之术。虽说年纪小,却已?经扬名在外,只是这性子着实促狭了些,还?请陛下莫要?怪罪。”
她见势不妙,又说了几句,就把那少?年医师一道带走,免得碍了帝后的眼。
慕衍没拦阻,苏瑶更是巴不得他们赶紧走,如此,殿里很?快就剩他们两人。
苏瑶白高兴一场,更是丢了脸,这下简直觉得没脸见人了,一下就将自?己埋到慕衍怀里。
才埋进去,他怀里氤氤氲氲的湿气就让她一下子清醒。
只得勉强起身,摸了摸他的衣角,闷声道,“六郎先去把湿衣裳换下吧,天?气寒,着凉就不好了。”
慕衍轻轻抬起那张怏怏不乐的小脸,见那双清凌凌的杏眸泛了红,就忍不住将她搂进怀里抱了抱。
他当然不会提起自?己方才的失态,而是放柔了声,“阿瑶就这般想要?个孩子?”
苏瑶攥紧了手中的布料,觉得今日闹出的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慕衍见她这般失落,也?不好再说什?么。
他尽快进内室换了干洁外衣,深深吐出一口压抑许久的浊气,便出来将还?在沉默咬唇的女郎抱坐在自?己膝上轻轻安抚。
“莫要?难过了。”
慕衍伸手摸了摸她的脸颊,轻轻地描绘因为空欢喜一场,显得格外失落的娇俏眉眼。
苏瑶其实也?没有那么难过。
她想要?一个有她和?慕衍血脉的孩子,更多的是出于对慕衍的喜欢,以及见识过郑家小三娘的可爱,还?没有执念到非有不可的地步。
但平白一场空,就很?让人难受了。
“阿衍……”
她有些委屈地往慕衍怀中贴了贴,眼里雾蒙蒙的,“我有些难过的……”
慕衍垂眸,专注看她,嗓音温柔得不像话?,“我跟瑶瑶保证,最迟后年,我们一定会有孩子的,好不好?”
苏瑶:“……?”
她眨了眨眼,只当慕衍是在哄他。
虽说还?是难过,但还?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她以为慕衍是安慰她,可到了后年上元,他们一家三口居然真的一同在含元殿前的高台上放飞了那盏写满祝愿的孔明灯。
彼时,无数盏灯火摇摇晃晃地飞升至深蓝天?幕中,映在小女郎懵懵懂懂的乌亮眼瞳里,如星子洒落般璀璨。
苏瑶依偎在慕衍身侧,怜爱不已?地戳了戳他怀中女儿的粉嫩小脸,忽而想起了前年慕衍笃定的承诺。
就笑着问他,“六郎,你?那时怎么知道我们最迟后年就会有我们的小阿悦?”
慕衍将怀中的女儿抱稳,笑而不答。
他如何能知道,只不过是一时之间安慰她的话?罢了。
但冥冥之中,他总觉得,上天?既然待他与阿瑶不薄,让他今生?能与阿瑶修成正果,那么定不会让他们两人再有遗憾才是。
他看了看怀中女儿,眉眼轮廓,无不透着他和?心爱之人的影子,心中便充满了无限安宁与温暖。
见小慕悦弯着乌溜溜的圆眼,咿呀不停,便温声对苏瑶道,“瑶瑶你?瞧,我们的小阿悦正冲着我们笑。”
苏瑶她摸了摸女儿软乎乎的小手,挑着黛眉得意不已?,“那是自?然的,我们可是她的阿耶和?阿娘,她当然要?最最喜欢我们,所以才总会对我们笑。”
她看着身边眉目拢着温柔笑意的郎君,也?是止不住地唇角上扬。
于是踮起脚尖凑近他的耳廓,在焰火的燃放声中,笑了起来,“阿衍,我也?是最最喜欢你?和?阿悦!”
慕衍心弦一颤,带着满腔的喜爱与怜惜,分别吻了吻妻女的额头。
年轻的帝后夫妻将目光投向远处,便见半空中巨大的灯轮流光溢彩,灯影笑语,月色花光,充斥着整座繁华富丽的洛京城,所有人脸上都带着欣然笑意。
欢乐之极,未始有之,亦无尽期。
他们都知,只要?他们一家人在一处,往后的年年岁岁,朝朝暮暮,都会如此,永无尽期。